七月初七晴皎皎,磨连割好稻。

暑风腾腾中,京城中心人山人海,欢声笑语,入了夜的银汉碧霄下,家家乞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照得满京艳艳一片。

云菀沁抱着小元宵,被御街上的人潮推着往前走,开始还有些紧张忐忑,只怕人多,会被人发现,后来才知道是杞人忧天,越是人山人海,才越是没人管得着你呢。慢慢的,她融入了节日的气氛里,顾不得别的,虽然私下城楼不合规矩,可并不走远,就在靠近皇城的御街顶头逛逛,沈肇是个稳妥人,有他在,也不会有什么事。

一路,身边的沈肇紧紧盯住她的身影,免得被人推搡或者踩踏,见她笑靥如花,难得的开心,脸庞也松弛几分。后面的初夏和齐怀恩,也在人潮里跟着。

走了一段路,云菀沁步伐放慢了些,再一转头,只见沈肇时刻护在自己母子身边,不让人群挤过来撞着自己,不禁心头一暖:“哪家姑娘能嫁给沈大哥,简直就是前世修来的福。”

沈肇没料到她突然说起这个,一愣。

她与他见面机会不多,往日也不好提,反正都说出口来了,笑如银铃,眸子里透出几分少女般的慧黠:“沈大哥可有看中的闺秀,我可以请太皇太后引荐一下。”

她对自己的提携和照拂,他怎能不知道,官场上的前途就罢了,如今连私人问题都不放过,沈肇轻笑:“不劳夫人操心,不急。”

“怎么不急,你都二十多了。”邺京较小城市和乡下,风气开化,男女十*成亲也算正常,沈肇这个年龄该考虑了,可是别说成亲了,便是连门亲事都没定下。

老早听沈子菱说过,沈肇幼时倒是有门亲事,是沈家官场老友家的女儿,可那家女儿身子孱弱,没养大成人,沈老将军为了照顾那亲家的心情,暂时没再给这孙儿续亲,再后来沈肇岁数大些了,老将军准备重新挑选亲事,沈肇却说自己还未立业,想要一心做点成就,先不慌,给拖了下去。

沈老将军一开始只当他心里有人,本就不是个迂腐的人,也就不做声了,只等着孙子主动提,后来见这孙儿一心泡在沈家军里练操带兵,沉浸在骑射武技内,才发现,或许他真是个武痴,不好男女事,这几年沈肇开始涉足官场,立了业,沈老将军便也更不好管了。

沈肇沉默片刻,反驳:“二十多也不算大龄吧,朝上不少官员早期寒窗苦读,误了年龄,而立才娶妻的也不少。”

“人家虽而立才娶妻,却有偏房或者妾室,你身边连个红袖添香的都没有——是不是有心怡的人?”

“没有。”沈肇摇头。

别看个头长得大,只怕是还没开窍。云菀沁一边走一边摇头:“大哥要不是答得这么爽快,我还以为你迟迟不娶是暗中痴恋我呢。那你说到底要个怎样的?我就算想要给你引荐,起码也得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吧,环肥还是燕瘦?性子是活泼是文静?”

沈肇眸内噙笑,看她一眼:“难得这么厚脸皮。”知道她今晚心情确实很不错,也不枉自己刚才一阵冲动下领她母子下城楼游玩。见她逼问,沈肇无奈,顺着她的话:“我对姑娘家没什么评判,在我眼里,都差不多。活到现在,我只认识你和子菱,子菱是我妹妹,总不能让今后妻子像她吧,非得说什么样子……若是像你,倒也不错。”

“像我?”她俏皮道,“难度有点大啊。”手钻到小元宵的颈项里咯吱了一下,得意道:“是不是啊小元宵。”

小元宵逛累了,此刻软兮兮趴在娘的肩上,怜悯地望了一眼沈肇。

“是啊,因为难找到跟你相像的,所以干脆就不急了。”沈肇语气也仿似玩笑,不易察觉地收起了这个话题。

扰攘御街的不远处,一条巷口,人稀疏一些,稍显宁静,一辆青帷单驹马车泊在巷子口,窗帷打起一半,一双目光借着层层人潮中的一条弯曲缝隙,停定在前方一双男女身影上。

美貌妇人怀抱幼儿,在人群里被保护得紧紧,身边身后有下人的陪伴。

“人太多了,被人看见就不好了。走吧,爷。”车夫的位置传来一把略显沧桑的老者声音,又有几分警惕和沉着,提醒车厢内的人。

被问的人没有回应,眼神如钩,仍旧直直钉在前方,灼热目光统统聚于一点。

沿着御街走了一段路,人声越来越鼎沸,街道中央的锦绣插屏亮花了母子两人的眼睛。

云菀沁看得眼睛发胀,不好继续往前逛,眼光一扫,今夜乞巧节,宵禁延长,街道两边的酒肆茶馆鳞次栉比,还在营业,其中一家专营本地小吃,在京城极有名。

在宫里吃惯了精食,云菀沁有些发痒,一指,对儿子笑着说:“娘累了,在这家坐一坐再走好不好。”

小元宵夹在娘亲温软的怀里,颇有大将之气地抬起小脸,严厉审视了一番招牌,似是还算满意,皱了皱眉,箍紧娘的脖子,没反对。

云菀沁抱着儿子进去了,沈肇见这食肆窄小,都是些普通散客,自己这么一行人全都进去,反倒引人注意,只和齐怀恩在食肆门口等着,让初夏单独跟进去,吩咐若有什么事儿来叫自己。

“夫人,这边请。”今晚出街过节的人多,铺子里生意好,跑堂的一见进来个抱着幼儿的美貌小少妇,赶紧招呼到临窗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又用汗巾将桌子抹了一遍,生怕小娘子嫌脏。

下城楼前,云菀沁等人换下宫装,虽仍是锦衣绣裙,此刻倒更像个在丫鬟陪同下,出来过节夜游的富家少奶奶,点了一壶菊花茶和两碟入口即化的松软甜糕,一听食肆的招牌小吃还没卖完,又要了一笼蟹粉汤包。

不一会儿,跑堂的将吃食茶点都端了上来。这家食肆的蟹粉汤包是招牌货,皮薄透亮,蟹香浓郁,每天做的数量有限,卖完了就停止兜售,不但在京城有名,不少外地食客都曾慕名而来。

软糯汤包皮儿纤薄,透着粉色,顶上的褶子一层一层,里头裹了牛肉和蟹粉的馅,再灌注家传秘制的骨头汤,配上草寇、丁香、小茴香、花椒等作料,云菀沁轻轻咬缺一个小口,蟹香浓汤便流了出来,喂了一点给儿子,给他尝尝味儿。

小元宵虽然开始吃主食了,但在宫里多半是吃那些精制面线或者熬得稀烂的粥食汤水,哪里吃过这种烟火红尘味十足的民间小吃,刚尝了一口汤汁,小脸马上露出惊为天人的神色,一会儿功夫,吃得吧唧吧唧,满口流油,只吐小舌头。

云菀沁嗅到浓郁蟹香,心中动了一动,在晏阳时他在食馆里为自己拆蟹喂食的场景历历在目。

初夏看她神情,猜得到她几分心情,平时就算了,今夜是七夕节,怕是总会勾起几分心绪。

皇上离京前,主子去私下找过皇上,想要恳求皇上继续搜山,加大搜寻力度。可主子回来时,却一字不发,初夏问她结果,她也沉默不言,初夏也只当是皇上拒绝了,从此再没多问。其实,就算皇上答应了又怎样呢?一年了啊,要找到,早就找到了,再说了,便是三爷还活着,怎会不回京。

正这时,小元宵咿呀的抗议声传来,打破了云菀沁的思绪,只见儿子指着自己调羹里的包子,似是等了半天没等到,着急了,吵着还要吃。

云菀沁心情恢复明朗,怕小孩儿隔食,不敢给他多吃,用甜糕吸引儿子的注意力。

小元宵才不将甜糕放在眼里,见娘将真正好吃的拿走了,只指着那笼汤包,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又说不出话来,着急地脸通红。

初夏笑起来:“小元宵还是挺聪明的,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好不容易出来打个牙祭,自然不肯放过真正的美食。”

云菀沁趁机利诱;“你喊一声娘,就给你吃。”

“嗯……嗯……嘤……”小元宵急得都快哭了,却还是不肯上套。

云菀沁也不逼了,只抱紧了儿子:“不能吃了,再吃会泄肚子。”

小元宵平日还算乖巧,一哄也就算了,今儿估计是被勾起了馋虫,不依了,趴在娘肩上,委屈地哼哼唧唧。

“出门前让乳娘喂过一餐奶水了,不知道是不是逛了这么会儿,又饿了,才吵着非要吃。”初夏有些心疼,给像个熊挂在主子身上的小元宵揩了揩嘴巴。

小元宵虽然不会说话,却听得懂别人的意思,一听这话,越发委屈,哭得更大声,引得食肆里的食客循声回头。

宫里的妃嫔为了保持身材体态,有更多光阴取悦天子,婴儿一般都有专门乳娘喂奶,妃嫔生产后则用麦芽煎水服几剂,奶水就会退下去,打从小元宵生下来,也是由乳娘去喂食,她原本是想亲自喂母乳的,可剖腹生子,奶水本就来得慢,加上身子比顺产亏损,后来经常服些调养药,姚光耀劝她还是将喂奶的事儿交给乳娘了。

她这会儿也没什么奶水,只轻拍打了小元宵后背,安抚儿子。

正这时,附近桌子那边传来戏谑调笑,虽压得低低,仍一个字不落地清晰飘来。

“……孩子哭得这么大声,不知道怎么当娘的,也不知道赶紧喂个奶。”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意中不无轻浮,又带着几分色咪咪。

初夏娥眉一皱,望了过去,几人穿衣打扮还算富贵,估计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哥儿,一看就是不学无术,成天只知道花家里钱的纨绔子弟,冷道:“管好你们的嘴巴,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哟,一丫头片子能怎么不客气?这小鬼头吵得小爷我脑子都快炸了,小爷还不能奉劝你家少奶奶喂喂奶,堵住他的嘴巴啊。”一番话更是不干不净。

一个随行的公子哥儿见这母子身边的丫鬟都颇有几分气派,想这皇城脚下什么贵人都有,万一是个什么官家夫人出行,那可就不好收场了,将那说话的贱嘴少爷衣裳悄悄一扯,小声道:“算了。”

“算什么算!当娘的给儿子喂奶,天经地义!小爷也是好心!”那少爷一挣,嚷了起来。

初夏懒得打嘴仗,要起身去喊沈肇和齐怀恩来收拾嘴臭的这厮。

话刚落音,却见食肆最里头的雅间竹帘一打,带起一股劲风。

一名青衫老者挑帘出来,看似已过花甲,走到那一桌无聊男子的桌边,口气恭敬:“几位少爷麻烦马上离开食肆,我家主子好容易择个地方休息片刻,给你们吵得心慌气短,请。”说罢,抬手朝大门一指。

老人的语气十分有礼貌,并无一丝失礼,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叫一桌子人滚蛋。公子们都一惊,简直不信京城还有比自己更蛮横不讲道理的人。

可这老者虽是个随从,却气度翩然,有股威仪,几人呆了片刻后才叫嚣起来:“岂有此理,这食肆是你家主人开的么?凭什么敢赶咱们走?你可知道我爹是谁,还有他家祖父是谁——”

说罢,几人竟一拍桌子,刷的站起来。

青衫老长随只唇角浮出一丝冷笑,手背一翻,顺手扼住左右两名纨绔子弟的小臂,提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一名正好是刚才嘴巴臭的那一位,惊叫起来,料不到这老家伙劲儿还不小,如何都挣不开,只觉被他拎起的整条手臂一阵剧痛,然后一股子酸麻劲从指尖滚到了肩膀。

“哎呀,疼!你这老家伙!快放开我!”另一名受不得痛楚,大叫起来。

“好。”青衫长随手一松,两个年轻公子哗啦摔坐在凳子上,刚被老者拽住的手臂却还是保持被拎起来举在半空的那个姿势,化石一样,僵了,刚想要破口大骂,嘴巴一张,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人愤愤,准备闭上嘴,更是震惊,嘴巴竟怎样都合不拢了,跟手臂一样保持原有的状态,僵了!

其他几个大吃一惊,忙拢过去:“怎么样了——”又望向那老者,却不敢上前,生怕跟两个友人一样,只是唯唯诺诺:“你把他们怎么了——”

“死不了,当一阵子的活石而已。”青衫老者大笑起来,眼光一转,只见雅厢竹帘掀开,里头人出来了,背影朝食肆的另一处侧门过去,似是要借侧门离开。

青衫老者不再跟几个登徒浪子周旋,轻快跟上去。

几个公子哥儿被那老者的话吓得脸色发白,知道碰上些不好应付的,哪里还敢去讨道理,扛起两个嘴歪眼斜举着手臂不能放的友人,哭丧着脸先走了。

初夏有些疑窦,看了云菀沁一眼,只见她并没注意一群落魄而逃的公子哥儿,只盯住那青衫老者追随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