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玺明白他这是遇到了土匪,他在辽宁省境内的时候就遇到过一个土匪。不过他还是没有怕,单单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就吓退了那个打劫的家伙。他亮出了那把明晃晃的东洋刀,那个土匪自己就跳进了身旁滚滚流淌,浑浊的泥河里。

这时候那个拿枪的家伙踢了白玉玺一脚。

“问你呢,放个屁行不?”

白玉玺抬头,目光犀利,像一把匕首。他快速的从腰间抽出东洋刀,“哗”的一下砍掉了拿枪家伙的手。那家伙兀自的站在那里,看起来十分的疼痛,嘴咧着,用另一只手紧紧抱着断手的胳膊。地上,冰冷的泥土里,立刻覆盖了殷红的鲜血。另一个家伙看了拔腿就跑,手里的土枪不小心走了火,“嗵”的一声,惊起了枯树上栖留的麻雀。

这个断了右手的土匪叫李长富。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李长富记住了1940年的冬天有个叫白玉玺的人砍断了他一只手。

1973年,他终于报了仇。

时间间隔近34年。

1966年,你们应该都知道的。

毛主席一张大字报开始了中国轰轰烈烈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偏僻的新家岭也没有躲过这次浩劫,其实青龙寨那个时候已经被移为平地,晃晃的几年间,一群群强壮的男人推着手推车铲平了当年的那个小山头,成了一个小型水电站。白玉玺也被改造成了新家岭的一个普通农民。

新家岭的大革命是从晚些时候才进行的,因为他们那里没有广播,报纸也是几天以后才能被邮递员送过来,所以当公社的红头文件下发到新家岭的时候,那已经是1967年的春节之后了。也就是那一年,新家岭的大革命就轰轰烈烈的开始了。白玉玺家的成分是被选举出来的,因为新家岭地方偏僻,贫穷,二十几户都穷得揭不开锅,公社给了新家岭一个地主的名额,当仁不让的就扣在白玉玺的头上。这个名额是新家岭的代表们投票出来的,就因为白玉玺当过土匪头子,屯了当初积攒下来的十几麻袋粮食。他的傻子哥白玉福也有了个儿子。他们家目前看来是新家岭最为完美的一家。白玉玺当时也觉得没有什么,就欣然同意了。东北人的脾气,几十年了也没有改,他想着任何事情都能为乡亲们顶着,什么困难也吓不到他。其实他错了,就是因为这顶帽子,让他这辈子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那个叫李长富的人因为家里一无所有,整天举着一个没有了手的胳膊,光秃秃的像个干了的树桩,而且他是光棍,没有房子,住在村口的财神庙里,因此他当之无愧的成了新家岭最为贫困的人,又因此他无可非议的当了新家岭的一村之长,响应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贫困人民站起来”的号召。

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一个端着土枪不小心走了火的家伙逃跑之后,白玉玺在树洞前和王小翠、白玉福一起烤火,在凛冽的冷风和郊外的冰冻中,眼前通红的火焰映照着他们的脸。

半个小时之后,那个戴着火车头棉帽的家伙带回来一帮扛着土枪的人。前面说过,那个被砍了一只手的叫李长富的,在疼痛中早已跑了回去。这群人当中,有一个穿着貂皮棉衣的男人,站在中间,他络腮胡子,四方脸,浓眉大眼,身材魁梧。

那群人瞬间包围了白玉玺的火堆,把红色的火焰围在了当中。

那个留有络腮胡子的魁梧男人指着白玉玺:“就是这个男人砍了李长富的手?”他问那个戴着棉帽的男人。

那个男人点点头,不过身体始终是在哆嗦着。他叫刘狗子。

“你小子真他妈的有种,敢砍我兄弟的手。你得还他一只手,知道不?”络腮胡子说。

白玉玺抬起了头说:“凭什么?”

“凭这个!”络腮胡子拍拍自己腰间的手枪。

白玉玺呵呵冷笑着:“就这个?”说完,他从身边的麻包里抽出一杆枪。油黑,发亮,红红的枪托。白玉玺鄙夷地看了络腮胡子一眼:“那是你兄弟他活该,他应该庆幸我没有崩了他!”

后来白玉玺就和那个络腮胡子成了拜把的兄弟。这个络腮胡子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李二歪。至于他们那个时候最后拥抱在一起,在我的心里一直是一个谜团,因为王小翠没有给我讲过,李长富也没有,李长富也是绝对不会给我讲的,那是他身心都可以体现出的一个痛处。

因为当时就他们几个在场,关于其他的见证人,抗战的那阵,都参加了战争。因此,我对这一段历史,没有办法给你们描述。

就这样白玉玺坐上了青龙寨的第二把交椅。

在1941年的夏天,王小翠给白玉玺生了一个儿子,起名白羽凡。结果白羽凡两岁的时候得了风寒,夭折了。这给白玉玺的一生都带来了阴影。白玉玺说,因为王小翠和他始终是在逃亡,一路上颠沛流离,受尽了苦难,所以肚子里的孩子在娘胎里就身体不好,出生了也就自然而然的满身的毛病。

这是白玉玺躺在青龙寨的木榻上安慰王小翠的话。

日本人打进来的时候,一批批的难民从别的地方逃过来。大多数是从河南背井离乡的,白玉玺用一袋子粮食换了一个河南信阳的女人,给他的傻子哥哥白玉福当了老婆。这个河南信阳的女人最后成了我的奶奶,不过白玉福不是我爷爷,我爷爷是白玉玺,那个出粮食买下这个女人的男人。

那天情况基本上是这样,这是王小翠讲给我的:

还是冬天,我不明白,为什么白玉玺会有那么多的故事发生在冬天。那天他在青龙寨的山坡上追赶一只野兔子,结果他看见了穗子,就是那个河南信阳的女子,我的奶奶。他们是一家五口逃荒的,穗子,她爹,她娘,还有她两个弟弟。白玉玺没有追赶上那只野兔,因为它是顺着坡往上的,兔子的后腿长,前腿短,这是它上坡的优势。他很扫兴,因为他只有两条腿,没有兔子那样的优势。他可能不明白人饿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因为他从来没有被饿到过,即使在他逃亡的那段时间也是如此。他沿着那条曾经看见李长富的路,路上有很多逃荒的人。突然,一家五口托儿带小的跪在他面前。他们面黄肌瘦,所有的寒冷,哆嗦,疲惫都体现在脸上,他们用迷茫的眼神看着白玉玺。

一个男人拖着他的手说:“兄弟,你有媳妇么,我这女儿给你了,你给我们一些吃的吧,我们一家五口几天都没有东西吃了。”

白玉玺回头看见了穗子,她很瘦,娇小的样子,捂着一个头巾。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像两颗黑黑的葡萄。

白玉玺这个时候想到了白玉福,他的哥哥。于是他就牵走了这个叫穗子的女人,给了拖着他手的男人一大袋子的粮食。那个男人跪在他面前,哭着说:“恩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然后那家老小全给他跪在了地上。

那时的穗子要小白玉福十几岁。穗子当时才是一个16岁的小姑娘。

穗子最后嫁给了青龙寨二帮主的傻子哥哥。她认命了,很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