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说的是她的兄长,她那个野心勃勃的太子皇兄,她对他的记忆不多,只记得有记忆以来,她皇兄便成日周旋政事,他与其他皇兄都不亲厚,永远端着他父皇所说的储君的气度。

凤观澜从榻上起身,没有推开门,而是站在门后,问菁华:“然后呢?龙鸣钟不是响了两次吗?”

废太子登基一次,还有一次的话……

菁华道:“女帝登基。”

新帝弑君,女帝登基,那么,一夕间沦为废帝的凤傅礼能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

凤观澜笑了一声,嗓音带了凄凉:“我便知道会是这样,四皇兄怎会是景姒的对手。”停顿了许久,还是问了一句,“死了吗?”

菁华轻声‘嗯’了一句。

自古以来,改朝换帝,前朝的皇帝,都只有一个结局,那便是死。

她的父亲、她的哥哥,都死了,她的母亲也没了,亲厚的,不亲厚的,疼惜她的,不疼惜她的,都死了呢,只有她还活着。

她母亲说过,皇家的亲情,便像一张薄纸,淡薄得风都能吹去。也是,她原来也是这样的,除了她母亲死时,她痛彻心扉地大哭过,她那么多的哥哥,还有父亲,死时,她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只是,有些空落落的,心很凉,很冷。

她有点没有力气,缓缓蹲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双膝,自言自语地呢喃:“下一个应该就是我了。”

“是。”

门外,是萧景姒的声音,忽然传来。

她说:“下一个就是你。”

门被推开,屋外没有月光,萧景姒打着一盏灯,一个人前来,穿得很单薄,更显得身形纤细清瘦。

今日她登基,没有身穿龙袍,还是穿着简单的白裙,与往日一般模样,只是她瘦了,瘦了好多,脸色也不好。菁华说,楚彧很不好,一点都不好。

“世子妃——”

菁华似乎有话说,凤观澜打断了他:“菁华,你回避一下。”

他犹豫了片刻,才缓缓转身走出院子,因为他耳力好,所以离得很远。

萧景姒将手里的灯笼放在门外的地上,走进屋里,大抵许久没开过窗,初冬的雨多,屋里面有些霉气,不太好闻。

她走进去,坐下,像以前很多很多次一样,与凤观澜坐着说话,没有大喜大怒,心平气和地,只是,再也没有问候,没有关心的开场白。

萧景姒说:“长白医仙说,楚彧快撑不住了,不是你那一剑造成的,是有人半年前就开始谋划。”

凤观澜听着,附和了一句:“菁华同我说了,是紫茸。”

萧景姒点头:“嗯,是紫茸的问题。”沉吟了许久,又开口,“若是我能理智些,不应将罪责全部怪到你头上,毕竟,你只是引子,他的病,兴许早晚会走到这一步,只是,楚彧他躺在那里,一整天了,一动不动,他危在旦夕,我怎么可能还有理智,所以,任何导致这个结果的人,我都没有办法放过。”

凤观澜什么都没说,只是听着,没有喜怒。

萧景姒看着她,沉默着,说:“竹安,我没有办法对你慈悲为怀。”

她却笑,没有一点意外:“祸引是我,我本就难辞其咎。”她不怨,从她拿起剑时,便没想过会安然无恙,这是她应得的。

“竹安。”

“嗯?”

像老朋友一样,心平气和地一说一应。

萧景姒沉吟了好久好久,眉头一直皱着,她说:“我一直视你为挚友。”

“嗯,我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的,若不是她待她为友,不会一次一次帮她,不会在整个东宫遭祸之后,唯独留下她,安然无恙。

她啊,一直欠了萧景姒一句谢谢,一句道歉,只是,没有资格了,因为是她背叛了。

“血亲之仇不共戴天,我能理解,毕竟,那人再坏,也是待你极好的亲生母亲,若是你那一剑刺的是我,我可能只是恼你,不会怪你,可是,竹安,”

凤观澜嗯了一声,听着。

萧景姒说得越发轻声:“可是,你伤的是楚彧,所以,”她顿了顿,一字,一字,很清晰用力,“罪不可赦。”

“嗯,我都懂你。”萧景姒的性子便是这样,她不怕受伤难过,只是,舍不得至爱被伤一分,她与她其实很像,所以才投缘。

“在我拿起剑时便料想过了结果,犹豫了很久,也煎熬了很久,即便握剑的最后一秒,我都还在迟疑,大概因此才刺偏了,我开始以为,我是害怕,怕担不起那一剑的后果,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到底为什么刺偏了,毕竟,当我知道是楚彧杀了我母亲时,我的确想过报仇雪恨,也的确做了必死的打算。”

萧景姒不插话,只是问她:“所以,想明白了吗?”

凤观澜点头:“嗯,是因为菁华。”她看了看屋外,门口的灯笼照得光不远,只能隐约看到站在很远处的身影,她笑了笑,“他说楚彧是他的信仰。”

那一剑,确实不致命。

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时候,她仅剩的理智,想到的不是她要承担的后果,而是菁华。

凤观澜娓娓说着,跟平常一般:“我当时以为,楚彧那么厉害,那一剑不过是让他受些苦头,也死不了,杀母之仇我也报了,虽皆大欢喜不可能,但菁华,不会恨我怨我太久吧,只要我还能活着,总归会一笑泯恩仇,真的,我这样异想天开过,很自以为是吧,这些话我都没敢跟菁华说。”她自嘲地笑了笑,看向萧景姒,“我说这些话,不是向你忏悔,也不是为自己开脱。”

萧景姒道:“我知道,你想说菁华。”

“嗯,景姒,我最后一次求你,不要让菁华替我承担,什么后果我都可以自己受,别让他替我受苦受罪。”她怅然若失,眼睛有些红,看着屋外远处的人影,“我知道,妖族的寿命很长的,等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便会淡忘了,忘了我这个负他的狠心人,所以,我想让他活很多很多年。”

萧景姒起身,什么都没说,出了屋子。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这样同她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她提着来时的那盏灯笼,走出了院子,菁华在院子外,见她出来,走至她跟前,毫无预兆便跪下了。

“世子妃,菁华求你,留她一命,只要留她活着就够了。”他抬起头,“她该受的罚,我替她。”

这两个傻瓜,都不是愚笨的人,却都做着不聪明的事。

萧景姒提着灯,火光照着菁华的脸,紧绷的沉冷,她突然问:“若是在北赢,犯了死罪的妖会怎么处置?”

菁华错愕了一下,回:“会被关进诛妖台,往身体里钉入三十六道诛妖锁。”

她又问:“可还能活命?”

“普通妖族,势必灰飞烟灭,若是大妖,也会被散尽修为,打回原形。”

萧景姒侧身,看着屋里:“若是人族呢?”

菁华募地抬头,眸中慌乱的暗影跳跃,许久许久,才艰难地开口:“唯有一死。”

萧景姒很果决地说:“那你带她去北赢领罚吧。”

唯有一死……

菁华一声不吭,低下了头,后背佝偻,灯火照射下的影子,都是弯的,没有再开口了。

脚步声很轻,萧景姒提着灯走了,没有月光,院子里很暗,菁华跪在地上,肩膀有些发抖。

突然,脚步声停了。

很久很久的沉默,然后传来了萧景姒的声音,冷漠而清凌:“我不会原谅她,也再不想见到她。”

说完,她转身走了,灯笼落了一地光影。

菁华抬头,俯身,重重磕下去:“谢世子妃成全。”

她说:我不会原谅她,也再不想见到她。

至少,留了性命。

北赢的三十六道诛妖锁,人族最多能受十六道,那她便受足十六道好了,能不能活命,至少,是未知。

回钦南王府时,已快一更天了,若是以前,这个时辰,楚彧大抵在伺候她更衣洗漱了,因为她肚子很大,楚彧怕她动作太大会动了胎气,便每每到了就寝的时辰,就放下未批完的奏折来陪她。

现在,楚彧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萧景姒将屋里的灯火捻灭了两盞,只留一点烛火,走到榻边,掀开被子躺在楚彧身侧,他身体冰凉冰凉的,呼吸声轻得听不到。

“楚彧。”

自言自语似的,她说:“我今日登基了,杀了好多人。”

没有人应她,屋里安静立刻,衬得她的声音飘忽清冷。

像抱怨似的,萧景姒靠着楚彧冷冷的身子,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他们啊,背地里肯定都在骂我妖女,市井都乱套了,说我一个女人竟登基为帝,说我牝鸡司晨,还说我以色侍人,迷惑了一干大臣和皇族。”

“若是你听见了,肯定会恼火,兴许还会打杀那些无知刁民。”

她家楚彧那么护着她,一定会毫不讲理地偏帮她。

萧景姒单手撑着下巴,看着昏睡的侧颜,伸手拂了拂:“等你醒来,我封你做皇夫好不好?六宫无妃,独宠你一个好不好?”

他曾经说过,她若为女帝,他只要六宫独宠。

萧景姒觉得,她说的,楚彧肯定听得到,只是睡着了,没力气了,所以动不了。

毕竟,他那么听她的话,怎么会听而不闻。

“今天宝宝又踢我了,如此闹腾,父亲说,定是个男孩儿。”萧景姒握着楚彧的手,放在了自己腹上,“男孩的话,小名唤梨花,大名便依你,就叫猫妖,怕是等猫妖长大了,会怨你,取了如此随便的名字,不过到那时,我会帮你的,你是我夫君,我自然站在你一边。”

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她并不是多话之人,甚至对不相熟的人总有些寡言,只是,若不这样一直一直同他说话,太安静了,会让她害怕,是以,这段时辰,楚彧一直在睡,她便唠唠叨叨,有时候还会哭哭啼啼。

她觉得,她有些不正常了。

只是,楚彧一直都没有应她,宋长白说,他应该醒不过来。

她又不正常,声音莫名其妙就哽咽了,凑到楚彧耳边,说:“楚彧,你不要睡太久,我怕我会撑不住的。”

她亲了亲他的唇:“明日我亲征夏和,我去将那条蛇捉来如何?我想把她炖成蛇羹。”

“别担心我,秦臻和夏乔乔都会同我一起去征战,我会拿下夏和,会给你报仇,也会治好你,所以,楚彧,再撑一下,等我回来。”

她亲吻他的眼睛,说:“等我。”

十一月二十九,女帝登基次日,出兵三十万,御驾亲征,挥师夏和。

辰时,从宫中的延华门到南城门,万人空巷,围观的百姓站于两边,看着华凉女帝高坐马上,从宫中一路到城门,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长发束起,袖口绣了龙纹。

辰时三刻,城门点将台点兵,华凉女帝出征。

洪宝德跟着护卫队到了城门口,一路都拧着眉头,跟着马叮嘱萧景姒:“朝堂有我看着,怡亲王与晋王也会助我,不用担心这边,千万小心身子。”

萧景姒点头,下了马,走到楚牧跟前:“父亲,替我守着楚彧。”

楚牧会留下来,看着楚彧,瞧着萧景姒出征,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嗯,你和孩子都别受伤了,不然等彧儿醒了,非得跟我拼命。”

“好。”

楚牧红着眼,将他的副将叫过来,郑重其事地说:“梁平,世子妃若有损伤,提头来见。”

这是军令!

梁平立正,高声回答:“末将遵命。”

擂鼓声起,秦臻坐在马上,拔剑高指,道了一声:“陛下亲征,出兵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