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间,也不过五六年,这小兔崽子幻形幻得早啊,竟还不是幻形成婴儿。菁云摸摸花满的小脑袋瓜:“不错,筋骨好。”

菁华直说:“尊上点化了的。”

这就难怪了。

菁云张开一只手臂,搭在墓碑上,似笑非笑的:“花满,过来,给你大伯母磕个头。”

菁华给了个眼神。

花满就乖乖过去了,磕了三个响头:“花满见过大伯母。”这位大伯母他听祖母说过,和他娘亲一样,也是个人族女子,说是桃花公主的小姨,祖母还说是个顶顶英姿飒爽的女子,哦,祖父还说,她是大伯父的心头肉。

当然,花满还不懂什么是心头肉,他就看见他大伯父跟墓碑说话,叫了句紫湘。

大伯母的名字是紫湘,母亲也说起过。

“他是凤观澜的孩子,”菁云笑了笑,补了一句,“菁华的兔崽子。”

花满:“……”大家都是兔崽子啊。

下山的路上,花满很想看看大伯父的原身,对红毛兔子很是好奇,可看父亲一脸凝重的表情,就也不敢开口了。

不仅父亲,祖父祖母表情也很凝重,铁青着一张脸看着大伯父去了房里,然后,祖父祖母像在争执。

祖父很生气的样子,说:“今天我非要好好说说他。”捋了袖子就要去大伯父的房间。

祖母坐在椅子上,轻声叹息:“你什么都别说了。”

祖父很坚持:“不给他点教训,他哪里还记得我们做父母的。”

“我让你什么都别提了!”

祖母发火了!

花满还是第一次见和蔼可亲的祖母发脾气。

祖父就立马不敢大声了,赶紧凑过去哄,低声下气地:“我不提了还不成吗?你生什么气?别气了别气了,我不说他了。”

祖母红了眼,坐到一边去,哽咽地说:“我还不是怕你家那只兔崽子一个不痛快,就去寻了短见,你们折耳兔族一个个都是情种,还以为咱们家这只花天花地的红兔子会不一样,不料是个最痴的,都六年了,他还放不下,我怕他再这么折腾下去,把自己折腾没了。”

祖母哭了。

这也是花满第一次看见祖母哭,祖父就不再说话了,坐在祖母面前,给她递手绢擦眼泪,像个小媳妇儿似的。

然后,花满被他父亲拽走了,到最后也没看到红色的兔子毛。

一个月后,菁云代沂水妖主前去云州,相助程冲妖主剿灭野妖,云州是野妖最横行的领地,时常有野妖暴乱,那些修成了人身却没修成人性的妖孽,隔三差五就不安分,可妖法不过尔尔,掀不起大浪,也不足为惧。

正因为这样,沂水妖主才让菁云去了,免得他闲下了就胡思乱想,可他万万没想到,好好的人去,却是满身是血地抬回来,尤其是腰腹上那一刀,深可见骨,是用银器拦腰砍下的,伤口根本自愈不了。

沂水妖主身子一晃,都快站不住腿了,强打着精神,扶着夫人。

“怎么会这样?”

“不是说只是几个野妖吗?不是说只是小役吗?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菁云,菁云!”

明玟夫人彻底崩溃了,坐在榻旁忍不住哭出了声。

燕瓷很快便被请来了,诊了脉之后,止了血,然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连燕瓷都没有办法的话……

菁华让凤观澜把孩子带走,扶着他母亲,他母亲身子一向硬朗,这会儿却站都站不住,坐在地上,捂着嘴呜咽。

沂水妖主扭头就出了屋子,红着一双眼睛,瞪得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了:“怎么回事?”

等在屋外的程冲妖主支支吾吾了半天:“这、这——”

沂水急火攻心,一把就揪住了程冲妖主的衣领,咬牙切齿恨不得吃了他。

“好你个程冲,我好好的儿子交给你,你就是这么让他替你卖命的!”

程冲妖主被衣领勒得憋红了眼:“不关我的事啊。”

沂水本来就暴脾气,这时候哪有理智可言,抡起拳头就要招呼过去:“你的人都好好的,你那个废物儿子都没少根汗毛,偏偏我儿子妖法高深还受了一身伤,你还说你没有坑我儿子!今天要是我儿子活不成了,我就先打死你儿子!再打死你!”

程冲妖主家那个废物儿子哆嗦了一下,缩到了角落里。

这话就扎心了!

程冲妖主的儿子先天不足,根本练不了妖法,这件事是他的心头痛,本来底气不足,这下也被说毛了:“真不怪我,出兵时间不是那天,是你儿子私自而且独自杀进去了,跟不要命似的,我怎么拉都拉不回来,为了救他这半条命,老子也被砍了两刀了。”

沂水急眼,直接就动手。

程冲妖主生生吃了一拳头,到底不好还手,毕竟,人家儿子都快没了。

正大打出手时,菁华扶着明玟夫人出来。

她强忍着眼泪,如鲠在喉,只说了一句话:“你想想办法救救我儿子。”

燕瓷用灵芝给菁云吊着一口气,沂水妖主那日连夜去了九尾狐族。

菁云在第二日黄昏时醒了,明玟夫人守在他床边。

才几天没见,他母亲老了许多。

“母亲。”菁云喊了一声,有气无力。

明玟夫人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不听使唤地往外流。

“醒了,你别动,母亲在这呢。”

她握着她儿子的手,冰凉冰凉的,一点温度都没有,撇开头揉了揉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对菁云笑了笑:“别怕,你父亲去九尾狐族了,一定可以要到他们的心头血的,一定会救你的,菁云别怕,母亲就是拼尽了修为也会救你的。”

他摇了摇头,抬手,擦了擦他母亲眼角的泪,他说:“母亲,别救我了。”

明玟夫人怔住了:“你说什么?”

他转开头,看着窗外,却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轻喃了一声:“母亲,快冬天了。”

他母亲低低抽泣,背过身子,不敢发出声音,握着他的手,在发抖,接了话过去:“嗯,快冬天了,等到了冬天,我们一家就去山上的洞里,你养几年就会好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菁云看着外面,恍恍惚惚的,黑白分明的眼,什么影子都没有,像自言自语:“母亲,紫湘就葬在我洞里,我想去,可我不敢去,冬天太长了。”

明玟夫人还是忍不住,捂着嘴哽咽出声。

她的儿子菁云,最好的年纪,不该就这么走到尽头,不该这样凄凉余生,她的儿子菁云曾经那样意气风发,是北赢最年轻的妖尊,不该落得如此。

她抓着菁云的手,用力拽着:“你说什么胡话呢,你别这么说,母亲求求你了,你别再吓我了。”

菁云突然转过头来,失了神似的,像清醒,又不清醒,漆黑的瞳孔,是混沌的一片黑色,他半梦半醒般,说了什么。

哦,他好像说:“对不起,母亲,孩儿不孝,孩儿想去陪她了。”

明玟夫人趴在榻上,嚎啕大哭。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果然如此,情深不寿,她的儿,快要熬不住了……

夜里,沂水妖主从樟峡湾回了,一起来的还有九尾狐族的天北妖女,她取下兜帽,走进屋,坐在躺椅上的妇人见了她,立马起身,接过了她手里的披风,然后,她便跪下了。

沂水大喊:“夫人!”

明玟夫人推开丈夫,跪在天北面前,额前,有新生的白发。

天北愣了一下,便跟着俯身也跪下了:“伯母,您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天北受不起,您起来啊。”

她怎么搀扶,明玟夫人还是跪着,一双眼睛通红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合过眼。

“我求你,救救我家菁云,只要能救他,我折耳兔族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若是还想,还想嫁入我兔族——”

不待话完,天北重重点头:“伯母,我会救他,我一定会救他的。”

即便,以命换命。

当她用剑抵着自己的咽喉,以死相逼时,她的父亲应该也猜到了,折耳兔族这一趟,兴许,要活着来,死了回。

推开门,屋里药味很浓。

天北走到榻旁。

菁云突然睁开眼,神色恍恍惚惚,目光都有些涣散了,只是,他认得她,说:“你出去。”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敌视与防备。

为什么是敌视与防备,天北想了想:“我知道你不想活。”她年纪不大,还是第一次这么镇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直视着他殷红的一双眼,质问他,“那你是要你的父亲母亲跟着你一起去死吗?”

他眼里,全是怒火。

她怕他,一直都怕他,即便是他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她还是怕他,她知道她的声音都在抖,可是她一步都不退,说:“你母亲,刚刚向我下跪了,求我救你。”

她是故意的,刺激他。

他皮肤白得趋近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脖颈上的青筋。

她知道,他在挣扎。

有一个理由拽着他往下,却有一万个理由拉着他。前者便是他洞穴里的那座坟墓,那个压在他心里的女子,一人,可抵挡千军万马。

要有多喜欢,甘愿用命去沉沦,这样不管不顾,像个魔怔了的傻子。

天北问:“如果我今天救了你,你还是不肯娶我吗?”

“是。”

他毫不犹豫。

“她真的那么好吗?你要把命都搭进去。”

他冷冷地看她,神色冷漠,毫无温度,躺在那里,没有一点生气,除了一双沉沉浮浮翻涌的眸子,像个死人一样。

是不是,还是那一个理由胜了千万个拉着他的理由呢?

天北自言自语似的,她说:“我姐姐以前跟我说,若是遇见了一个情深的人,一定要躲远些,因为已经情深了,别人就都来晚了。”

她来晚了。

姐姐还说,若是避不开,若是陷进去了,就翻不了身了。

她的姐姐,也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已经对别人情深的人,姐姐也没有避开,然后,甘愿一碗一碗的心头血放出来,命都不要。

天北笑了一声:“我应该要躲着你的。”

现在好了,来不及了……

她转身,毫不犹豫得拿起了桌上的那把刀,对着自己的心口,抬起了手……

“等等。”

突然,女子的声音喊住了她,清清灵灵的嗓音,温柔尔雅。

天北回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一对男女,容貌都生得极好,身穿白衣,很般配的两个绝美的人儿。

天北见过他们,在六年前菁华大妖的大婚宴席上。

她欠身行礼:“尊上,王后。”

是妖王楚彧,与他的妻子萧景姒。

萧景姒对她微微颔首:“莫要浪费你的心头血,你救不了他的。”

是啊,一个心死了的人,有一万种死法。

萧景姒走到榻旁:“菁云,我有话跟你说,等你把伤养好了,来大阳宫找我。”她顿了一下,说,“与紫湘有关。”

菁云猛地抬了眸,空洞的瞳孔,突然有什么东西灌进去了。

萧景姒没有再多说,抬手欲催动妖法,却被楚彧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身后,亲了亲她的手背:“让我来。”

然后不待萧景姒说话,便一掌打在了菁云的肩上,万般嫌弃的语气,扔了句:“窝囊。”

窝囊?

五十步笑百步,当初萧景姒没了,是谁要活葬了自己。

浓厚强大的妖法从肩头灌进去,菁云撑了片刻,便昏昏沉沉了。

良久,楚彧收了手,深深吐纳了一口气。

萧景姒担心地直拧眉头:“怎么样了?”

楚彧揉揉眉头:“有点晕。”又揉了揉她蹙着的眉,张开手,“阿娆,你扶我。”

她笑着抚他,他却整个抱住她。

“我们回去吧。”

他说:“好。”又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萧景姒失笑:“你不晕了?”

“晕啊,不过抱你的力气还有,我家阿娆轻。”他笑着,眼里有细细碎碎的柔光。

萧景姒对一旁的天光点点头,便扶着楚彧往外走。

“菁云如何了?”

楚彧有些不满似的:“死不了。”

“你修为本就没有多少,怎么不让我来?”

他笑着在她侧脸亲了亲:“我舍不得啊。”

“下次不许胡来。”

“嗯,都听阿娆的。”

“回去我给你做鱼吃,你要补身子。”

“……好。”

“不喜欢吃也要多吃一点。”

“好。”

“……”

不知为何,天北鬼使神差地跟着出了屋,看着那一对像从画卷里的走出来的人儿相拥着,地上身影交缠,越走越远,她久久都不能回神。

妖王楚彧,对他的妻子,视若珍宝。

果然如此呢。

这世间,情深至深,要何其有幸,才能遇到。

“天北。”

天北回头,突然红了眼:“姐姐。”

她姐姐茗澜,从远处的灯火走来:“我们回家吧。”

天北站在那里,没有动,抬头看着屋里昏黄的烛光,声音微微嘶哑:“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遇上他?”

茗澜牵住她的手,她挪开了一步,背过身去,然后蹲在地上,痛哭流涕。

遇上了一个情深之人,若避开则已,若避不开,大抵,便要耗尽很久很久去忘却,若是幸运,三年五载,不幸的话,终其一生。

七天之后,菁云重伤已愈,他去了一趟大阳宫,没有人知道萧景姒对他说了什么,只是自那之后,他眉宇间不再那般死气沉沉了。

两个月后,北赢入冬,大雪纷飞,银装素裹。

北赢的兔子,该冬眠了。

“紫湘,我来陪你了。”菁云站在石碑前,俯身靠着墓碑坐下,“北赢的冬天很冷,很长呢。”

一阵红光之后,只见坟墓上趴了一只红色的兔子,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十年后,仓平。

一身红衣,男子背着剑,脚步懒懒,漫不经心地看着热闹拥挤的集市,云烟过眼,男子生了一双薄凉的眸子,这尘世喧嚣竟是一分也融不进去。

突然,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前面的,给本姑娘站住。”那女子一身深紫色的劲装,手握长鞭,对着红衣男子道,“你是妖吧,我跟了你九天了,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他怔了一下,转过身来,那双薄凉的眸,突然便有了倒影。

“你,是谁?”

好一双风华绝美的眼,可惜,太逼人。女子挑了挑眉,英气十足,道:“境南独孤翎。”

她浅浅凝眸,唇边勾了一分笑:“不巧,我还是个捉妖师,今天,本姑娘便要收了你。”

捉妖师,是近几年才兴起,女子手里的鞭子,是银色的,被她高高扬起。一身紫衣,眉宇间,肆意恣狂,她啊,有一双坚韧干净的眸子。

那年,大阳宫里,萧景姒告诉他,北赢上古野史有记载:人固有三世,妖活数百年。

菁云走近,接住了女子挥过来的鞭子,浅浅笑了。

“十五年了,你再不来,我便要老了。”

容貌已变,她的眸眼,一如往昔。

幸好,是在他有生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