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茸境的雪,千千万万年里,日复一日。煮酒赏梅,冬去春来,他与灼灼十里梅园相伴,择一朵芳华,与星辰同辉。”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桃花用力扯下眼睛上的白练,睁眼便看见凤青他拿着剑,满目猩红,一步一步走向流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魇在放声大笑,得意至极。

“凤青!”

桃花大喊,声嘶力竭:“你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他是你的十八弟子,是我师弟,你怎么能杀他!”风吹疼了眼,她嘶声哽咽,“怎么能……”

凤青顿住,回首。

“快啊!”萧魇以剑抵喉,猖獗地咆哮着,“杀了他,再不动手,我就拉着楚择华立马死在你面前!”

他迟疑,不过停顿了须臾,毅然决然地走向梅树下的少年。

桃花说,他是他的弟子,不能杀。

怎么不能杀?

他谁都不认,只认她,也只要她。他本来就是魔,哪有什么慈悲。他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对准少年的咽喉——

“啊——”

急促的尖叫声,是桃花。

凤青动作顿住,回头,看见他的姑娘,手握剑刃,刺入了萧魇的心口。而萧魇的剑,没入了她的腹,一滴一滴血,在她白色的衣裳上,晕开。

“你、”萧魇募地抬头,眼珠凸出,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女子,“你——”

她同样惨白了脸,血渗出嘴角,滚了滚喉咙,咽下去。

“别逼我家青青。”她舔了舔嘴角的血,说,“你动他,我会跟你拼命。”

每一个字,铿锵有力,像孤注一掷,孤勇又决绝。

还不等萧魇开口,心口的剑,毫不犹豫地被再刺入一分,几乎同时,对方腹下那把剑,也刺入一分。

萧魇几乎痛得晕厥,神智开始涣散不清。

剑入腹近三寸,桃花同样脸色大变。伤敌十分,自损八分,便像她自己说的,拼命。

她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彻底让凤青溃不成军。

“咚。”

手里的剑,砸在了雪地里,凤青失声大喊:“桃花!”

他穿过风雪,揽住她的肩,空洞幽冷的赤色瞳孔里,终于乱了个天翻地覆。

“松手。”

他大喊,声音到了嘴边却无端变得无力,生怕惊了她,怕吓了她,低低地央求:“桃花,你快松手。”

再往前,剑入腹中,萧魇会死,她只怕也凶多吉少。

“青青。”桃花回头看凤青,咬字吃力,“你信、信不信我?”

她不松手,始终不松手。

凤青眸色这才清明,开始慌乱:“桃花乖,先松手好不好?”

她晃了晃身子,摇摇欲坠。

凤青立马扶住她的腰,手哆嗦得厉害,整个身子紧绷着,神经被扯得快要崩溃,却一秒都不敢松懈,要防着萧魇有任何动作,还要顾着这个折磨得他快发疯的小姑娘乱来。

她咽下喉咙里的血气:“青青,你信我。”

他握紧了手,指尖将掌心掐得血肉模糊。

不似他慌了手脚,她一点都不乱,镇定又坚决极了,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有力地说:“我信十八师弟,他不会,绝不会害我。”

她手抖得不行,腹下血流如注,喷得整个剑上到处都是。而萧魇,心口动脉破裂,摇摇欲倒,不管往前,或是往后,都必将扯动插在桃花腹上的那把冰刃。

只要再动一分,她必然九死一生。

没有时间思考了,凤青猩红的眼睛,几乎同血一般颜色,不敢碰她,颤着手去抓她的袖子,几乎慌不择言。

“好,我信你,你松手,我来,我替你杀了她,我杀了她,我都听你的。”手足无措地僵着背,凤青战战兢兢地求她,“你先松手好不好?”

桃花点头,松了手,惨白的唇笑了笑。

她没有低头,盯着凤青,不看那把刺入腹中的剑,却清晰地感觉到凤青拔剑的手在颤抖,腹上麻麻的,微微灼烫,有一股浓厚的妖气灌入她身体。

剑出身体,没有预想的血溅三尺,不知道凤青到底渡了多少凤凰真气。她浑身无力,栽进了他怀里,萧魇同时倒下,心口命脉还含着剑,奄奄一息。

耳边,凤青说:“闭上眼。”

桃花合上了眼睛,被放在了厚厚的雪上,然后听见了松雪的声音,听见了骨肉撕裂的声音,还有萧魇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凤青将尖利的指甲刺入她的双臂,再生生扯下,两条手臂几乎整只撕碎,光秃秃的两肩血流如注,惨叫声不绝于耳,她浑身是血,躺在雪里痉挛抽搐,血红与雪白,最刺目最鲜明的对比。

叫声突然戛然而止,萧魇瞳孔募地放大。

“别杀我,别杀我……”

凤青手里执着刀,是从桃花腹中拔出来的那把,步步逼近。

萧魇惊恐极了,没了手臂,用血淋淋的两肩磨蹭着地,蹬着腿,像软体动物般蠕动退后。

凤青目光微凝,落在了她腿上。

萧魇慌了,拖着腿,呜咽嘶喊:“不要,不——”

求饶的话戛然而止。

之后,惨叫声歇斯底里。

凤青剑落,两道光刃破空劈出,萧魇的双腿被整根斩断了,摔在了几米之外的雪地里,凤青盯着那一双仍在抽动流血的腿,捻了妖力,生生碾碎,最后化为一滩血水染红了一堆松雪。

四肢尽断,萧魇疯狂地尖叫。

“啊——啊——啊!”蓬头散发,她像个疯子一样,满地打滚,尖叫嘶喊。

凤青俯视着,剑尖抵着地面,语调幽幽冷冷,不紧不慢:“才刚刚开始,撑着一口气,好好受着。”

“不要过来,不要!”她拖着最后一口气,不停地蠕动,眼里全是惊恐,是濒临死亡的绝望与慌张。

“不——”

尖叫声骤停。

凤青的第一剑,割破了萧魇的喉咙,所有嘶喊全部化为破碎的嘶鸣,睚眦欲裂,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抬起,落下……

一刀一刀,片下她的血肉,却偏偏不取她性命,避开所有命脉,将她身上的骨肉全部剔下来,没了四肢,没了骨肉皮像,像一块鲜血淋漓的肉块,被反复割碎。

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让她悔不当初,面目全非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

“够了。”

凤青执剑的手被拉住,他回头,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

桃花抓紧他的手,眼睛泛红:“青青,够了。”

他目不转睛,认真地看她,眼底殷红似血,他说:“不够。”

刀刃上的血顺着锋利的尖端滴下,沾到了他衣摆上。

凤青道:“我要把她凌迟至死,还差三百一十四刀,一刀都不能少。”语气冰凉,没有丝毫起伏。

桃花摇头,不松手,潮红的瞳子望着凤青。

他抬手,想拍拍她,发觉手上沾了血,在身上擦了擦,才覆在她手背上轻拍:“桃花不怕。”声线僵冷,他刻意柔了又柔,道,“若是错了,若是真有同生共死蛊,我杀了她后,立马就来黄泉陪你。”

桃花还是摇头。

不会错的,一定不会,萧魇那么着急地要凤青杀了流零,不正是说明她自己也没有确凿的把握,而桃花信流零,一直坚信不疑,她从来不会看错,流零即便有千万理由,也绝不会丢掉他的赤子之心。她不是赌命,是有确凿的信任,只是凤青魔性未除,一遇到她的事,便彻底心性全乱。

“够了,杀了她吧。”

再凌迟下去,凤青必然魔入心性,被这血腥彻底拉入阿鼻地狱,该停下来,该停下的。

他却摇头,语气冷硬又强势:“不可以,她伤你了,我要让她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桃花欲张嘴,肩胛处一麻,身体便被凤青定住了。

他俯身,贴着唇,渡了她一口真气,便执着剑转身。

桃花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凤青走到那个血流不止的躯干前,面无表情地刀起刀落。

他一刀一刀把萧魇片成血肉模糊的人彘,他眼里,半丝清明都没有,全是血,全是杀戮,全是毁天灭地的昏暗。

几米方圆里,全是鲜红,染了一片妖娆血色。

狂风大作,雪鸟惊蹿,死寂里,忽然融进来一道悠懒的声音,简单而干脆的两个字:“够了。”

是荣树,他来了,终于来了,落英缤纷里穿了一袭绿色的袍子。

桃花吃力地挪动眼珠,向他求援。

荣树颔首,给了个宽慰的眼神,穿过纷纷扬扬的飞花,转瞬便移至凤青身前,截下他的剑:“够了。”

凤青抬眸,无半点温度的声音:“滚开。”

两个字,除了杀气,就是杀气。这老凤凰,还是没压住魔性。

荣树没好气地道:“你别疯了。”

凤青冷眼一凝,不发一言,直接把刀刃转向他,抬手就是杀招。

荣树被他搞得连连趔趄,顿时恼了,一边躲一边炸毛地吼:“娘的,你清醒点,看看老子是谁?”

凤青漠然置之,直面攻击,步步紧逼。

荣树原本只守不攻,被凤青逼得连连后退,躲得好生狼狈,火气就上来。

“艹!”

他大骂了句,捻了妖法便幻了把大刀,毫不客气地劈回去:“老子现在就弄死你,然后我就独占小桃花。”

他说完这句,凤青攻势便更猛了,疯了般进攻,招招都是绝杀,荣树应接不暇,很快便落了下风。

凤青本就妖法高他一筹,这厢又入了魔,招数更是狠绝,荣树即便妖法大开,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般打法,毫不藏私,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鸣谷腿脚慢,姗姗来迟了一步,刚一进梅林,便被浓烈的妖气逼得举步维艰,整个园子里的梅花枝头都被风卷得乱颤,花落了一地,夹杂着雪乱飞,血腥气铺天盖地地灌进鼻子里,鸣谷心里一个咯噔,立马硬着头皮挤进妖气环绕的包围圈里。

这一看,鸣谷心都跳出来了。

完了完了!

鸣谷急吼吼地喊:“小殿下,您快去阻止妖尊,他好像,”鸣谷眯着眼,血水胡乱地拍在脸上,他抹了一把,继续说,“他好像杀红眼了,已经不认得荣树妖主了。”这是入魔了?

桃花纹丝不动,一双亮丽的眼珠子睁得很大。

鸣谷见她不动,急得不行,一边观战一边催促:“小殿下,您快呀!”

桃花不说话,拼命眨眼。

穴道怎么都冲不破,倒是腹上被凤青止住血的伤口被冲破了。

鸣谷这才察觉不对,赶紧跑过去问:“动不了?”

她眨眼。

鸣谷如梦惊醒,立马给她解了穴道。

穴道一松,桃花身子麻软,险些站不住,原本被凤青真气护住的伤口,又潮湿起来,她将腰间的衣服紧紧勒住,大喊了一声:“青青。”

两个字,凤青顿住了所有动作,回头看她。

桃花眨眨眼,捂着肚子呢喃软语地拖着哭腔:“我疼……”

“咣!”

凤青扔了剑,毫不迟疑地转身。

荣树就趁此时,一个手刀劈下去,用了十分力道、十分妖法,凤青缓缓倒下,合上了赤红色的眸子。

桃花脸都白了,一点血色都没有,快要哭了:“师傅,你为什么打他呀?”

荣树直接绕开凤青,走过去扶着摇摇欲坠的小姑娘,又是气又是急:“不打晕他,等他看见你裙子上的血,估计又要发疯。”

他扶着她的腰,蹲下去查看她腹上的伤口,剑伤不浅,二次撕裂,皮开肉绽了,很不容乐观。

她发着抖:“谢谢师傅。”

“不用——”

她一脑袋往雪地里栽了。

荣树慌手慌脚地接住她,整个人随着一起倒下,怕扯到她的伤口,动都不敢动一下,他哆嗦着手,按住了她血流越来越厉害的伤口,温热的血烫得他心头都跟着滚了。

“桃花!”

“桃花!”

连喊了两声,闭着眼的小姑娘都没有半点反应,身子僵冷得不行,荣树心慌得紧,胸口被扯得生疼,他扣着她的手掌,一股一股妖气渡给她,在她耳边反复喊她名字。

“乖桃花,你要撑住,嗯?”

荣树眼睛都红了,脸上不知道是雪水还是什么,一滴一滴顺着侧脸砸下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你若是没命了,凤青恐怕要血染你白灵猫家的北赢疆土了。”没了理智,荣树大喊,“凤青会发疯的,你不拦着他,所有人都得完了!”

怀里的小姑娘募地睁开了眼睛,抖了抖眼皮,便又合上了,艰难地扯了扯唇,声音细弱蚊蚋的,一字一顿。

“我、没、事。”咳了一口血,她吞了,一个字一个字从胸腔里拉扯出来,“撑……撑、得、住。”

断断续续的声音,可总归恢复了意识,荣树顿松一口气,整个后背都是汗,风从身后狠狠灌来,冷得刺骨,他挪了挪位置,挡住风,把腿上的小姑娘往怀里藏了藏。

她还闭着眼,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她说,杀了。

荣树知道她指谁,一向心慈的她,怕是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想要取一条性命。那个童妖,留着,也是要为祸人间,确实死不足惜。

荣树嗯了一声,脱下自己的斗篷,把她严严实实裹住:“别说话,闭上眼睛炼化我渡给你的妖气。”

桃花依言闭了眼,静心调息。

待她血止住了,荣树才把她抱起来,顺着风向往前走,踩着一地浸了血的松雪,走到血色最浓处,俯下眸子,冷冷睨着地上那一团模糊的血块。

他问:“死没死?”

语调懒散,漫不经心地。

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一团动了动,脸上挨了数刀,面目全非,只有两只眼珠子完整,唇被整个削去,只留两排牙齿裸露在肉里,沾着碎肉血沫,喉咙被割破,她发出沙哑又微弱的声音:“我就知道……知道你会来,所以不敢、敢咽气。”

荣树瞧着她,目光凉凉。

“有话……有话问你。”

荣树把怀里的人抱紧了紧:“说吧,让你死个瞑目。”

牙齿张张合合,萧魇被割破的喉咙里不断往外渗血,发不出声音来,她撕扯着声带,血流更汹涌,挤出断断续续的字符:“如果……我当初没有……没有将楚择华抓来你的洞府……你、你会……会有一点欢喜我吗?”

荣树勾唇,笑了笑,说:“不会。”他又说,毫不在意地,“一点都不会。”

语气里,丝毫不掩饰他的憎恶与不耐。

两颗充了血的眼珠子突然定住,瞳孔失焦,然后一点一点涣散,她开始发笑,笑得身体发抖,不停地抽搐,不停地流血。

“呵呵呵呵……”

好可笑呢。

七年前,她婆婆告诉她,他是巫蛊族的万蛊之王,是蚕食千万生命后的产物,没血没肉没心没肝的。

她不信,救了他,陪了他七年,杀人放火都帮他做,天真地以为她能不一样,以为能得他一分真心。

错了,她错得离谱,婆婆也错了,他不是没血没肉没心没肝,是都一股脑给了楚择华,然后所有其他人,都变成了无关紧要,变成了死不足惜。

她笑,笑得满嘴都是血。

“你可以去死了。”荣树突然说。

瞳孔缩了缩,她僵硬地扭过头去看他。

他正小心抱着手里的女子,风吹开了女子的兜帽,他单膝撑地,蹲下,腾出手给怀中的人戴好帽子,又拢了拢她的衣服,这才又把她横抱起来,一连串动作轻柔又缓慢。随后他才垂眼,柔软的目光骤冷,眯了眯眼睨着地上,一句话都懒得多说,抬起脚。

萧魇低头,就看见了那只缎面锦靴,踩在了她汩汩流血的心口上,左右移动,重重践踏,浅浅绿色的妖气,钻进她心口的血窟窿里。

他的声音像这冬盛的雪,冷得彻骨:“动我心头的人,你死一万次都不够。”

她瞳孔骤缩,天暗了。

血肉模糊的躯干被挫骨扬灰,然后,风吹来,灰飞烟灭了。

荣树低头看缎面的锦靴,沾了血,嫌恶地皱了皱眉,擦在松雪上,紧了紧怀里的人儿,如履薄冰似的抱着她放缓了脚步。

“荣树妖主!”

他停顿。

鸣谷追上去,请示:“妖主,那我家妖尊他——”

荣树思忖了,道:“拖到寒冰潭去,小桃花醒来之前,都要用银链子锁着他。”

鸣谷闻言为难:“一定要锁着?”

他似笑非笑:“随你。”

那就不锁着,妖尊老人家他不敢锁。

冷不丁,荣树悠悠懒懒地扔了一句:“不锁着,他会杀了你。”

鸣谷:“……”

他还是锁着吧,万一发起狂来,还能牵制着点。

事实证明……鸣谷还是太年轻了,道行太浅了。

那是三天后了,桃花就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在那一会儿里,寒冰洞的银链子响了几声。

正打盹的鸣谷立马惊醒了,怀着又激动又惊喜的心情跑到银链子旁。

“妖尊?”

“妖尊?”

妖尊老人家正被银链子拦腰捆着着,双手双脚也都上了两层束缚,鸣谷瞧了瞧那粗壮的银链子,就把荣树妖主那一番‘不得靠近’的警示语抛到脑后了,凑近了探问:“醒了?”

低着头的人动了动,抬起来,睁开一双赤红的瞳子。

鸣谷欣喜若狂,对着洞口狂喊:“小殿下!小殿下快来,妖尊他醒——”

“砰!”

突然一声巨响,鸣谷愣住,话被噎回了喉咙,只觉背脊一凉,打了个哆嗦,缩缩脖子,回头。

粗壮的锁链没了,就剩地上一地碎渣渣。

鸣谷目瞪口呆,一声尖叫刚到喉咙,咽喉就被掐住了,整个身子被脖子上那只手提起来,他蹬腿挣扎:“妖尊,您、这是——”

喉咙上那只手,再加一分力道。

鸣谷被掐得白眼直翻,胸腔里火烧火燎的,肺都要咳出来了:“咳咳咳……妖尊……我、我是鸣谷……咳咳咳……”

只见凤青那双血红的眸,仍旧没有半分波动。

完了,魔性大发,不识亲缘。

鸣谷双眼翻白,脸色一点一点乌青,胸腔里空气越来越少,他梗着脖子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串断断续续又含糊不清的字符。

“小殿下……救、救命。”

心诚则灵吧,可能,鸣谷好像听到了那个犹如天籁般的声音。

“青青!”

哦,是小仙女来了!

半条命快没了的鸣谷胆子就肥了,慢动作似的抬起手,啪的打在脖颈那只手的手背上:“松……松……松、手。”

再不松手,他鸟命就没了!

鸣谷翅膀都被逼出来了,狂拍:“松、手。”啊!

凤青完全置若罔闻,一只手提溜着鸣谷的脖子,就盯着门口,一动不动。

小姑娘跑进来了,满头大汗仰着头,说:“青青,松手。”

凤青盯着她,目不转睛,五指一张,松开了。

鸣谷:“……”

咚的一声,屁股着地。

这一刻,就是小姑娘开口的这一刻,鸣谷觉得他的拼命挣扎与呼唤渴求都显得那么滑稽是怎么回事,同样是一双赤红的眸子,同样是一个大魔头,为何还有厚此薄彼的区别对待?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勒的,鸣谷只觉得肺都在翻滚,扯着脖子咳得天崩地裂。

桃花站到凤青的面前,指着自己:“认不认得我?”

他点头,血色的眸子光影浮了浮。

她又问:“我是谁?”

凤青回答得很快:“桃花。”妖异的眸子木然却又执拗,他一板一眼地说,肃穆又专注地,“我的妻子。”

说完,继而,他强调:“我的。”

字正腔圆,咬得很重,他自始至终都只盯着桃花,眼里什么都没有,像是幽幽阴冷里,燃着唯一一簇火光,炽热又强烈。

不再是往日温润矜贵的模样,入了魔,他冷漠又狂躁,唯独看桃花时,矛盾地纯粹又执拗着。

桃花朝他伸手。

他立马抓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血红色的眸弯了弯。

桃花拉着他走到鸣谷面前:“他呢?”

鸣谷抬头:我呢?我呢?

凤青目不转睛,盯着桃花,其他的什么都不看一眼,回答:“无关妖民。”

无关妖民:“……”

是的,凤青入了魔,见人就砍。

是的,他还认得桃花,特听她的话,她让砍谁就砍谁,她不让砍谁就不砍谁。

怎么形容,就像一头放养的狼,对血腥杀戮极其敏感,就如同本性嗜血,偏偏,这头狼认了一个饲主,就是桃花,就像被抓住了命门勒住了脖子,忠贞又忠诚,对她唯命是从,让他东便东,让他咬谁就谁。

这头狼,危险又顺从,矛盾极了。

鸣谷见了就躲,再也不去伺候了,他还没活够。

萧后来看过了,说是暂时的,魔性何时压下了,何时就能正常了,没压下之前,桃花就得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带着他。

这几天,凤青与桃花几乎形影不离,不论是她去哪,他都会跟着,他不爱说话了,基本是桃花问他什么他便答什么,从第一天同眠的晚上抱了桃花之后,凤青便不怎么愿意撒手了,不抱就一定要牵着,若是不牵,他会狂躁,会想杀人。

七天后,桃花的伤也好的七七八八了,凤青便会缠着她亲热,把她亲得呼吸不过来才会放开她。

鸣谷说,这样的凤青,除了危险点,简直就是一只大型家养宠物,还是特别黏人的那种。

冬盛后的第八天,正是北赢三年为春的初春时节,流零说,他要走了,再也不会回听茸境。他站在梅园外的雪地里,回头望着十里梅花,很久都没有转身。

桃花把凤青拉到一棵树下,哄着他说:“青青,你在这等我,我和师弟有几句话说。”

凤青不乐意,但是,他不会忤逆她。

他说:“我数到一百,你不回来,”凤青想了想,语气极其严肃,“我就去拽你回来。”

桃花笑着点头:“好。”

凤青把她拉过去,亲了三下才放开他,看着她走出梅园,然后靠着梅树,他便开始数数。

一百下,一下都不能多,她不回来,他就要去她那里把她拖回来占着。

走出梅园,桃花回头看了凤青一眼,安抚地对他笑笑,然后走到流零跟前。

“去百灵山吗?”

流零回:“嗯。”

“去了之后呢?”

他思索了一下,说:“问问可不可以入赘?”

桃花笑出了声:“二白很欢喜你,一定可以的。”

流零勾了勾唇,没说话。

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哦,大概是这个漂亮的少年不再总是皱着眉头,不再将最干净漂亮的一双眼睛藏在混沌的阴翳下面,像拨开了冷冰冰的一层雾气,豁然清明了,温暖又纯净。

桃花对他浅浅笑了:“谢谢你师弟。”

“谢什么?”

坦坦荡荡地报仇,潇潇洒洒地放下,即便背负了沉重的枷锁,也从来没有丢掉赤诚。

桃花摇摇头,没说话,只是温温柔柔地望着他。

他说:“我走了。”

桃花点头:“保重。”

他摆摆手,转身,又回头:“桃花。”

“嗯?”

他说:“同生共死蛊我拿到后就扔灶里了。”

“哦。”桃花并不意外,她信他,自始至终都坚信不疑,所以才敢把利剑刺进萧魇的心口,敢让她死。

不是赌注,是坚信。

流零背着手,站在梅林外的雪里,他说:“我若不接,那个老妖婆一定会想其他办法。”

暗箭难防,他当时想,不如接了这明枪,也好过猝不及防。

“我知道。”桃花有些好奇,“那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流零回答:“我第一次配的药。”

“什么药?”桃花也是知道的,有一阵子流零迷上了医术,时常尝试自己配药,只是也时常……时常事与愿违。

他有些窘迫:“十全大补药。”

难怪那天她拉肚子了。桃花抿嘴忍俊不禁。

“我走了。”流零说。

桃花挥手相送。

流零摆摆手,转身走了,桃花也转身往回走,片刻,又听见脚步声,回头,她看见流零折了回来,径直走到梅树下,双膝跪地,给凤青磕了三个头,一句话都没说,磕完头就起身出了听茸境。

三拜,算是谢了师恩,从今往后,前尘过往一笔勾销。

凤青看了一眼,就走过去,牵住桃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