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几颗零散的星星懒洋洋地趴在乌黑的夜幕中,月亮无精打采地张着苍白的脸色,没有一点热情。

崔家大院的后院西厢房里,屋子中央四仙桌上的煤油灯突突地窜着火苗,站在桌旁的谷雨背着手,低着头,嘴唇撅得又厚又高。刚刚四十的他由于这会儿皱着眉,脸上皱纹显得又密又深,像个老头子。马灯旁边放着几张传单,其中一张大幅黑体字标题是“江淮****司令部参谋小组组长汪静方敦促****官兵归顺政府的呼吁书”。主力在撤出江淮根据地时,因敌我态势犬牙交错,有些部队没有撤出,被隔离在敌后。这个汪静方失踪后,谷雨开始以为他会在敌后组织其他失散人员打游击,但没想到他竟然叛变了。现在黄淮方面又发生胡腾霄部队叛变,这无疑会给刚刚会合的解放军带来了巨大压力。

这时,门嘎吱响了一下,罗正平进来了,他见谷雨愁眉不展,就笑着说:“老谷,你的心事不小,在想啥呢?”

谷雨抬头瞅着罗正平,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我在想,怎么卷走共产党一大笔钱,好溜之大吉。”

“别扯淡了,都一个澡堂洗澡的,谁不知道谁呀?”罗正平一边笑着一边不客气地坐到一张太师椅上,他和谷雨都是湖南老乡,从抗战开始就一起共事,关系十分密切,他俩之间没有不能说的话,包括在外人看来很出格的话。

谷雨盯着罗正平,“怎么,你不相信我这时候会跑掉?”

罗正平身子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你是久经考验的老同志,什么困难没经历过呢?南昌起义失败后跟随起义军余部转战粤赣湘边界,红军时期在闽浙边界打游击,过去那么艰苦的岁月没把你吓倒,这次撤出江淮不过是个小小的波折就把你吓倒了?这第二嘛,你是老蒋和陈墨山的学生,真要跑,你干吗不找你的蒋校长和陈教官去?他们会满含热泪地拥抱你这回头浪子的,你还用得着费什么携款潜逃的心思吗?”

谷雨坐到罗正平对面的太师椅上,苦笑了一下,“感谢政委大人的理解,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你知道,抗战初期,我党和国民党表面上还维持着合作关系,那时我和陈墨山见过几次面。因为他和我有师生关系,皖南事变之前,我和他有好几次书信来往。”

说着,他转身从床上拿起一个蓝布包袱放到桌上,“这里面有他给我的信和我给他回信的底稿。因为当时的环境,我们在信里说得都很热乎。一个小时以前,我那口子对我说,现在形势不太好,你还保留着你和陈墨山的来往信件,要是别人说你这样做是想给自己日后投敌留条后路,那你还说得清楚吗?”

说到这里,谷雨两手一摊,做了个鬼脸,“我从心里不想把信烧掉,可要因为这个被人说成是想投靠陈墨山,那就麻烦了。都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现在颠倒了,我这个兵遇见秀才反倒说不清了。想来想去,只好交给组织处理了。”

罗正平扑哧笑了,他挠了挠了头,拿过了包袱,“这样吧,我们正在埋藏一些物资,你这东西也一块埋了吧。”他又向谷雨挤挤眼睛,“你要是投敌,没有这些信件照样可以去嘛。再说,你给陈墨山的信又咋办?我们有些人就喜欢疑神疑鬼,这样很不好!”

谷雨抬起右手托着下巴,眨巴一下眼睛,“那么汪静方叛变又怎么解释呢?他可是个十四岁就参加革命的红小鬼呀,这样一个以前那么残酷的革命斗争考验都挺过来了的老革命,怎么这次就经不起考验了呢?”

“是呀,是很费解。”罗正平皱着眉头,“过去,要是哪个出身不好的叛变了,我们会说他的阶级根源导致了他信仰不坚定。可这个汪静方却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出身哪!”

说到这里,他突然眼皮一跳,“哎,老谷,你注意过没有,当年秋收起义失败后和井冈山斗争时期,有相当一部分贫农出身的干部战士经不起考验,擅自跑掉了,如果单个逃跑还只是个别现象,那湘南八月失败时由贫农组成的红军29团集体散伙回家又怎么解释呢?是呀,单纯用阶级根源解释叛变和擅自逃跑问题至少在我们党内是不完全准确的。”

“我们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还是谈谈我们当前急需解决的紧迫问题吧。”谷雨笑了,“从自卫战争爆发以来,我们这个战区就一直是双方较量的主要战场。目前敌人南北压境,我和石司令正在准备一场大的反击战。我现在有一种预感,如果此战胜利,不仅我们这个战区战局可以稳定,其他战区也将稳定下来。”

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一沉,“但是我们也不能不看到,目前敌军军事实力总体上还是大大高于我军,唐金山那伙人又很能打仗,所以,从技术角度来说,敌人也有可能打败我们。那样我们将不得不化整为零,分散打游击了!”

轰轰,外面突然传来几下沉闷的响声。这是进占鲁河县南部的蒋军用榴弹炮打来的冷炮,炮弹落到龙头镇以南十余里的地方,在这寂静的深夜,爆炸声可以清晰地传到龙头镇。

听到炮声,谷雨语气更沉重了,“如果真要那样,有一大批人,比如伤员、家属、非战斗人员是无法打游击的。如果让他们也跟着打游击,非把他们拖死不可!所以,老罗,你现在就得提早准备,把这些人安置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罗正平望着谷雨火辣辣的眼光里透露出的良苦用心,心跳顿时砰砰加快,他明白,如果分散打游击,将意味着革命陷入低潮。“老谷,你放心,这事我已经在考虑了,我一定把他们安置好,有的可以隐蔽在老百姓家里,有的可以安排到敌占区做地下工作,还有的可以设法把他们转到外国,总之,我将尽量避免手忙脚乱的情况出现。”

他见谷雨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老谷,真要到了分散打游击那一步,你看……”他突然停顿下来,咬了咬几下嘴唇,终于还是说出了口,“真要是那样,你看、你看咱们得多久才、才能等、等到下一次革命高潮的到来呢?”

谷雨身子望椅背上一靠,仰望着房梁,抬手拍了拍额头,叹了口气,“真要那样,可以说,我们这一代共产党人就算失败了!”

“啥子?”罗正平刷地站起来,眼睛瞪得像一对大红灯笼。汪汪,外面响起了狗叫声。

谷雨依旧仰望房梁,面无表情,“按照马列主义学说,全世界最终都要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从人类历史发展的大方向来说,这话没错。可要是就某个具体国家和某个具体阶段来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俄国早在三十年前就已进入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社会主义了。可其他国家得什么时候进入社会主义,这谁也不好说。比如西班牙,前几年西班牙内战结束后,西班牙共产党由于种种原因,既不具备打游击的有利条件,又无法以其他方式在国内立足,只好流亡国外。转眼都八年了,可是西班牙革命的新高潮还是没有到来吧?”

罗正平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露出一丝苦笑,他缓缓地坐下来,听谷雨继续说,“那么咱们不妨给西班牙同志算个命,鉴于西班牙目前的形势,咱们设想一下,五十年以后,西班牙就爆发社会主义革命,一举推翻反动政权,怎么样?”

嚄嚄,外面又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这时,谷雨突然坐起来,眼睛特别亮,脸色有些发红,“五十年,不过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小插曲,可对某个具体的人来说,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年?更重要的一点,这五十年还只是我这个外国好事者的信口开河而已,照西班牙目前的形势来看,五十年只怕还不够吧?当然,咱不能说西共失败,但是,我可以说,伊芭露丽、卡里略这整整一代西共同志是看不到西班牙革命的胜利了吧?”

谷雨说的是外国党,但罗正平听了却感觉心情沉重,头皮发麻。呜呜,屋外冷风呼啸。

停顿一下,谷雨又神情凝重地开口了,“噢,咱再接着说咱中国。刚才,我为什么说一旦我党分散打游击,我们将面临失败的命运?你要知道,我们这个战区是国共内战主战场,一旦我军受挫,转入游击战,那其他战区也将像西洋人玩的多米诺骨牌游戏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支撑不住。你可能会说,就是全国的解放区都丢了,都分散打游击,也不至于说我党就失败了。你别忘了,如今国内形势不同于抗战之前了。经过八年抗战,人民饱受战乱之苦,现在老百姓最迫切的是,希望恢复和平安宁生活。宁做太平犬,不做离乱人,这是中国老百姓的普遍心态呀!一旦我军全部转入游击战,除少数基本群众,多数老百姓就会考虑自己的现实问题了,共产党现在是流寇,而国民党是代表政府的。”

他这时苦笑了一下,“他们会选择当委员长的顺民,毕竟老蒋再坏也不至于像日本鬼子那么坏吧?没有大多数人支持,我们打游击的最终结果不是孤独的失败又是什么呢?”

轰轰,蒋军又打冷炮了。在这寂静的寒夜,这爆炸声会让意志薄弱者心惊肉跳。

罗正平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张得很大,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老谷,真要是失败了,那、那你打算咋办?”

谷雨又靠到椅背上,仰望着房梁,并且显得很冷漠,“到那时,我就带一些人回湖南老家当红色山大王。你知道,湖南有些地方是有名的土匪窝,改朝换代都改不了土匪世界。土匪能做到世代为匪,我想我也应该能做到,在某个偏僻地方长期地为党保存一点点火种。当然,重新烧起燎原烈火的那一天,我们这一代人都看不到了!”

停顿片刻,他突然又坐起来,眼睛发红,“将来不管形势有多恶劣,我,谷雨都不会投降******!因为我追求的人生价值观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不是为了吃饭才参加共产党。”

对于谷雨的抉择,罗正平并不感到意外。谷雨以前是个地主大少爷,家里很富庶。精于赚钱的父亲对亲弟弟也放高利贷,他叔叔还不起债,他父亲就毫不客气地带人把叔叔家两头牛拉走了。为此,少年谷雨和父亲吵架,质问父亲,对自己亲兄弟就不能不要利息或者利息放低一些吗?他父亲说这个世道一直就是这样,利息高又不是他专门定的,大家都是这么一直在高利贷下借钱还债,破产发财的。他要是不要利息或者把利息放低,大伙都会觉得他脑子有毛病。如果他向弟弟借钱,他弟弟也会对他要这么高的利息,他要是还不起,他弟弟也会把他家东西拿走的!果然,五年以后,谷雨父亲为做一笔买卖,向弟弟借钱,他叔叔也给他父亲放了同样高的利息。不久,他父亲生意亏本,还不起债,他叔叔也不客气地占了他家的三亩地。这样的事,谷雨还碰到一些,这让他很迷茫。

这会儿,谷雨感叹的说,“我在学生时代就发现,这个社会就是吃人的社会!人跟人之间,不是吃人者就是被吃者!连亲戚朋友之间都不能例外。我不想当吃人者,可又不甘心当被吃者。于是当我在师范学校读书时看到宣传三民主义的书籍后,对孙中山先生倡导的博爱和天下为公思想发生了浓厚兴趣。后来,我就进了黄埔军校,参加了国民党。通过参加北伐,我发现三民主义自身还有缺陷,于是我经金楷老师启发,又接触了共产主义思想,并经他介绍参加了共产党。”

罗正平赞许地点点头,“老谷,作为地主家的大少爷,你拥有了富裕的物质生活后却不沉溺其中,而是追求一种高尚的精神生活,为此不惜放弃已有的物质生活。所以,无论斗争多么严峻,你都能一直不改初衷,原因就在于你有充实的精神追求。”

谷雨摆了摆手,苦笑了一下,“当然,我不投老蒋还有别的原因。老蒋现在已经不是西安事变以前的样子了,那时他的地位很不巩固,很需要黄埔弟子保驾。现在,他正处在他人生事业上的颠峰时刻,踌躇满志,目空一切。我现在过去,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我何苦去发那个浪贱呢?另外,我跟老蒋打了二十年的仗,得罪那边一大批人。我现在要是投老蒋,那帮人会怎么看?像那个一直效忠老蒋的唐金山能不吃我的醋吗?你想想,我被一帮绿眼睛、醋坛子包围着,会有好下场吗?所以,我是不能投老蒋的。”

他低下头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望着罗正平,苦笑了一下,“政委,我这些话只能说给你听,你可别传出去呀!要是叫那些喜欢揪人尾巴的人听到了,啊?姓谷的原来还想过投奔老蒋!只是觉得不划算而已。那我,可就玩完喽!”

罗正平冲他一摆手,脸上浮起笑容,“老谷,我虽是工人成分,但我参加革命的初衷还不如你纯洁呢!当初,我就是为了摆脱牛马不如的苦力生活。我在国民党那边又没有亲朋故旧,担心投降国民党会落个李秀成那样里外不是人的下场,所以也就一直不敢投降国民党,只好硬着头皮跟共产党走到底。”停顿了一下,他的脸色阴暗下来,“万一革命失败了,我也打算到湖南当红色山大王,或者到白区做地下工作。实在不行,我就去香港或其他英美殖民地。但是,我决不去远方的那个圣地。”

“唔?”谷雨吃紧地抬头瞅着罗正平。在当时,苏联是全世界共产党人心目中的圣地,而罗正平竟然不想去那里!

喵呜,喵呜,外面突然响起一只猫的叫声,是从远处传来的。听见猫叫声,罗正平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是,笑得苦涩、凄凉,“我是属老鼠的,我怕见到猫!”

“哈哈!我也怕见猫。”谷雨也轻声笑了,同样笑得苦涩、凄凉。其实,他知道罗正平并不属鼠。原来,去年四月,两人去延安向中央汇报工作,针对当时出现的苏联方面伤害中国人民感情和利益的问题,罗正平困惑地问****中央主席******,苏联共产党和中国共产党到底是什么关系。让两人吃惊的是,******竟然没好气地说,什么关系?就是父子党、猫鼠党关系!(见人民出版社1999年6月版《******文集》第七卷386页)随后,******又无奈地说,这事你们心里有数就行了,不要对下面的党员说。

这时,门外有人喊“报告”,罗正平回头说“进来”。

冯滔走进来,他先向两人敬礼,两人起身还礼后,罗正平摆手示意他坐到另一张太师椅上,接着说:“冯营长,现在的形势你也知道了,敌人正对我南北夹击。我们现在需要两手准备,一方面正准备实施反击。另一方面,万一反击失败,我军将不得不分散打游击。这样一来,有些同志是不适宜打游击的,所以得提早准备疏散。冯滔同志,你过去在白区是大明星。找你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万一形势恶化,你能不能到白区找可靠的社会关系掩护,隐蔽下来做地下工作?”

冯滔望着两位首长殷切的神情,心里砰砰乱跳,他低下头思索起来。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红,“感谢两位首长把实话告诉了我。既然这样,到时候我可以去白区。我在白区的时候,虽说特务怀疑过我,但一直没抓到确切证据,听罗政委说,后来那几个调查我的特务都死了,现在我到白区,继续以演员身份做掩护,从事地下工作是没问题的。”

罗正平和谷雨对视一下,都笑了。罗正平点点头,“当年你在重庆失踪以后,重庆警察局宣布你死于情杀,国民党特务机关一直怀疑你有通共问题。现在你去白区以后,很快就会被国民党特务发觉。那时候你就说你当时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绑架了,他们把你捆绑起来,嘴巴塞块布,装进麻袋,装进汽车开走了。在麻袋里,你听他们说你把好几位龙头大爷的姨太太都迷得死去活来,大爷们很恼火,所以要收拾你。汽车开到江边后,他们就把你连同麻袋一起扔进江里。幸亏有一位渔民搭救,你才死里逃生。”

罗正平说到这里,冯滔和谷雨忍不住噗嗤笑了。罗正平没有笑,接着说:“此后,你不敢在四川立足,就跑到湖南常德山区隐居起来。这年11月,日本鬼子进攻常德。你被鬼子逮捕了。因为你不愿意出演美化鬼子侵略的卖国电影,就被鬼子关押在南京郊外一个秘密据点。1944年5月,新四军攻占了那个据点。你又落到新四军手里,就在新四军那边当文化教员。现在,你见共产党陷入混乱,自顾不暇,就瞅机会逃离虎口。当然,特务们一定会叫你写一个所谓身陷匪巢、迷途知返的悔过书,然后公开登在报纸上。”

罗正平说完话,注意到冯滔脸色很尴尬,眉头紧皱,他就爽朗地笑了。“为了确保你的安全,我代表党组织准许你在悔过书上签字画押。我和谷司令员都可以为你证明清白。如果特务们追问卫仪等人被保释的问题,你就说是一个叫秦雷的牧师找你帮忙,反正他现在已经来我们这边了。”

听见这话,冯滔脸色阴天转晴,眉头也舒展开来,“谢谢政委的周到安排。”此时此刻,他特别兴奋,到了白区以后,他可以找到他的心上人,特别是他那个“遭遇暴徒身陷匪巢”的悔过书登报以后,那个亲自护送他离开重庆的心上人会一边偷笑,一边来找到他。

罗正平摆了摆手,“我们找你来当然不是光疏散你一个人,你既然还可以继续演戏,那我们给你一笔经费,由你在白区出面办个剧社,把从解放区疏散来的一些同志都安排到剧社里。”

冯滔很爽快地说:“这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