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肩窄腰,肌理分明。

后背上的皮肤颜色不深,甚至有些白皙,但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

岑虞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只能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后背。

纪昀也听见了声音,但他一点表示都没有,仍旧不紧不慢地穿上了衣裳,遮住了漏出来的那一丝春光。随后,他才转过身去,看向岑虞,目光平静如千百年未见日光的深渊,只眉眼里带上了一丝戏谑:“还没看够?”

岑虞的脸更红了,只是这一下,倒是把她的理智给拉了回来。她稳了稳心神,低下头去,只是面上依旧有如火烧,红的能够滴血一样。就连耳朵也染上了一抹红霞,显得分外娇俏。

“纪叔叔,不知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纪昀丝毫没有刚刚调戏了一个小姑娘的自觉,长手长脚的一下打开了放在一侧的几个盒子,一边打开一边说着:“喏,给你的,你带来的人呢?让她们过来搬走。”

岑虞看了过去,才发现那里排列着一个个黒木箱子,箱子上刻着花纹,多是些芝兰玉树的,锁扣打开了,便飘出一些甜味来。果真又是糖,数量丰富,那种紫色的反而最少,甜腻的味道使岑虞觉得马车里有些太不通风。

居然又是糖,岑虞觉得自己在纪昀心目中的形象是否有些错位,她张嘴,徒劳地解释道:“纪叔叔,其实我今年已经十岁了……并不是那么爱吃糖的……”

纪昀挑眉看她:“你不要?”

“……我要,”岑虞挫败地低下头,“只是我只带了一个采薇来,恐怕搬不回去。”

纪昀将那几个箱子又一一地合上了:“等会我绕个路,送到你家去吧。”

岑虞点点头,道了谢。便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他警醒他上辈子受伤的事情,只是想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纪昀本等她自己下车,却见她半天没有动作,一抬眼,看见的就是她神思不属的模样,知道她是有话要说,便开了车窗,将采薇唤到近旁嘱咐一番。

等采薇走了,就直接吩咐让车夫驾车。岑虞这才从沉思里回神,见车要走了,顿时道:“纪叔叔,秀姐姐她们正等我呢。”

纪昀转去坐到车窗边,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个矮几,又拿出一个茶壶,竟就开始泡茶,听见岑虞的话,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让你的丫鬟回去报信了,你就跟我一同去吧。”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才看向岑虞。“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岑虞踌躇片刻,坐到纪昀对面,不待纪昀说话,就自己拿了杯子,给自己倒了茶,缓缓饮了一口,才开口道:“纪叔叔,今日……今日我与秀姐姐听见有人说话。”

她又抿了一口茶,将茶杯放下,理了理思绪,接着道:“我不知该不该把听见的说出来……”

纪昀只自顾自地喝茶,并不理会她,眉目在热茶飘起的烟气中,被渲染成了一副水墨画。他的表情带着些嘲讽,这嘲讽更像是在嘲讽他自己,反倒使他多出了一丝人情味。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岑虞又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听见她们说,要刺杀圣上……”

纪昀终于有了些反应,他看了岑虞一眼,只一眼,目光便极快地收了回去。接着他把杯子放在矮几上,脸上的嘲讽变成了实实在在地在嘲讽岑虞。

岑虞知他不信,但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刚才被纪昀叫来,一路上她都在想着这件事,原本只是想帮纪昀避过祸事,但不知怎么的,她越想下去,越是想把纪昀变成她计划中的一员。

为了徐绮秀吗?

……大概吧。

岑虞的神色变得怯懦起来,她把杯子里的茶饮尽,又苦笑了一声道:“大约是我的臆测吧,只是纪叔叔,若您与宁国公府的姑娘同行,可千万要注意一些。”

纪昀眉心一动,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岑虞。那目光中的锋芒杀气,全都敛去,只是却让岑虞觉得周身一冷。他面上可以用平静来遮掩,只是这心里,却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本都以为岑虞只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了,只是运气好,得了魏言相助,因此避开了上辈子的祸事,可他实在没想到,岑虞居然真的如同他曾经猜想过的那般,与他一样,重活一世。

他犹记得上辈子最后一次见她的景象,她茫茫然地伏在自己弟弟的尸体边,连伤心也忘了,一身的死气,像是已经不是个活人了一样。

他那时候尚有闲心,过去帮扶了她一把,又把她好生安顿。只是日后的事情他却是没法管下去了,后来他就被厉王抓住,自身难保。

“哦?你这是什么意思?”

岑虞缩了缩脖子,拎起茶壶,给自己再次倒了杯茶,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借着烟气,才敢看向对面的纪昀。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对面的纪昀突然变得危险了很多,那双风轻云淡的眼睛里,像是带着……杀气?

对,就是杀气,可是再仔细一看,却好像刚才那一瞬强烈的感觉是她的错觉一般。她犹豫了片刻,缓缓道:“我如今也说不出自己为何要说这样的话,纪叔叔就算不信,也要多加留心。”

纪昀盯着她,心里渐渐趋于平静,垂下的手中微微动作,已经把一个薄如蝉翼的东西拿在手中。这物名为索命,出处已不可考,坚硬如玄铁,锋利比鱼肠。唯有一个弱点,那就是见不得水,见水则溶,且不留一丝痕迹。

用它来刺入人体内,没有丝毫痕迹,便可以置人于死地。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不再看岑虞。

岑虞如今一个深闺女儿,哪里接触的到朝廷政局,可只要她开始接触,就立刻回察觉自己的异样。到那时,她便手握纪昀的致命弱点,若她再蠢些,把这件事告诉了别人……

他早已没了上辈子的心软,有些事,还是早早扼杀在襁褓之中的好。

“好,我会留心的。”

听见纪昀的这句话,岑虞松了口气,也有了兴致去看纪昀给自己带的糖。便放下茶杯,将几个箱子一一掀开,又挑了一个看着顺眼的,用帕子包了,小口吃了起来。

吃完才道:“纪叔叔的糖哪里来的?怎么我爹都寻不到?”

纪昀的目光却落在她的帕子上,岑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疑惑道:“怎么了吗?”

“倒很少见你这岁数的姑娘用白帕子。”

“哦……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他只用白帕,我就跟着用了,”见纪昀的眼色更奇怪了,岑虞想到他这辈子也还是用白帕,这下有些解释不清,只好道,“纪叔叔别想多了,那个人不是您。”

说完又觉得解释地不妥,又补了一句:“其实跟您也有关系。”

纪昀不说话,闭上眼睛。

岑虞松了口气,又去拿糖。纪昀却突然开口道:“怎么还在马车上吃东西?”

岑虞的脸再次红了起来,比刚才还红,老老实实收了帕子,看向桌子,见没有残渣,才心头微松,再回忆起刚才自然的动作,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她本也不是那么贪嘴的人,只是最近被纪昀的糖给喂惯了,这才做出那样的举动来。

纪昀把手里的索命一寸一寸地收了回去,心里对自己说道,就算是为了岑翊舟,留她一命。她也还有其他用途,比如掩盖住自己的异常,再比如把她当成饵,去钓那些警惕的大鱼。

又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恐怕再也无人能记起以前的自己,连他也快要忘了,却还有一个小姑娘记得。若连她也没了,那这个世上,就在没有人记得,他纪昀,曾经也是个忠臣良将……

一时间马车上有些静寂,过了片刻,纪昀才懒懒地开口说道:“你觉得宁国公府如何?”

“什么?”岑虞有些疑惑地看向纪昀。

纪昀挑起眉,看向她道:“你不知道?”

岑虞立刻想到了徐绮秀与自己说的那件事,宁国公府有意将他家三姑娘嫁给纪昀,她试探着问道:“是宁国公府三姑娘与纪叔叔的事情?”

纪昀嗯了一声,开口道:“我与那三姑娘不过两面之缘,并未生出任何心思,不过上回宁国公曾与我提起这事。我尚未应答,已经是满城风雨,可见那三姑娘倒是情深至极。”他脸上现出些讥笑来,但很快又掩饰下去,接着说道,“如今我应下倒也无妨,碍着两家面子而已,但我心里不喜,对她也做不出来那等儿女情意来,宁国公府倒于我极有用处,你说,我该不该应?”

这种话,对她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姑娘说,是不是太不合适了些?岑虞看了纪昀一眼,他脸上倒是平静无波,看不出来刚才曾暗讽那宁国公府的三姑娘不尊礼数,好使心机手段。

岑虞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纪昀了。想了一阵,开口说道:“谁没有一时三刻鬼迷心窍的时候,多情时苦,总想使些法子让自己快活一些。”就像徐绮秀,明知没有结果,那裴逸甚至无心撩拨她,一厢情愿,却也难忍,一时行差做错,就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不迭的事情来,“可人生在世,唯情之一字最是无根无际,世人爱的不是人,是那张红粉骷髅的面相罢了,人老色衰,此情不再。心里反倒会生出怨怼来,怨天怨地,怨自己当初瞎了眼睛。”

岑虞两辈子都不曾沾惹过情爱的事情,但她身边却有许多男男女女因这两字而做出许多不体面的事情,一时传为笑谈。男子还好,一转头照样娶妻生子,女子却后半生再也没了着落,或是许为人妾,或是常伴青灯。

“更何况人心哪里是那么容易满足的?她想嫁你,就是想与你恩爱共好,白首同心。又哪里忍得了你敷衍了事,与心里所想不符,因爱而恨,常出此事。”

“你的意思是,我不该答应?”

岑虞握紧了两只手,踌躇道:“这要看纪叔叔是怎么想的了,若纪叔叔是想两家结两姓之好,一心而行,那纪叔叔娶了人家姑娘,自然要对人家姑娘好些,不然结亲结仇,一字之差罢了。”

纪昀微微颔首道:“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

“哪里就是什么道理了,不过……纪叔叔是要答应吗?”岑虞还是忍不住有些好奇。

纪昀不理会她,反而道:“到了,下车吧。”

他话音刚落,马车果然依言而停,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岑虞微微开了车床,往外看去,见人来人往,却不杂乱,门前两座石狮,与人比高。中间是道红毯,红毯边上倒是看见两张相熟的面孔来。

一个是拟蓝,想必是专门来等她的,另一个却是萧二姑娘,她身旁奴仆簇拥,将她遮了大半,也不知她在这门口作甚。

岑虞与纪昀先后下了马车,拟蓝便立刻迎上来,先对两人行礼,随后说道:“多谢纪大人照顾我们姑娘,夫人她们都在等着,奴婢就先带姑娘去后院了。”

纪昀点了点头,从红毯正中往里走去。萧二姑娘见了他,目光立刻寻到岑虞,朝她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岑虞也朝她一笑,随后跟着拟蓝往里走去。

到了后院,先见了徐氏,得她几句训斥,又随她见了一个妇人,说是她应该喊姨母的,岑虞知道那便是徐氏唯一的庶妹了,听说嫁的人家也相当不错,如今一见,金钗玉环,面色红润,可见的确不错。

见过了那位姨母,岑虞便与徐绮秀坐到了一块去,她面色苍白,虽然被周围的喜庆氛围强染上一层红色来,但到底是心里有事,实在藏不住,眼神焦躁,笑容也十分牵强,见到岑虞,才稍微好些。

岑虞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心里又硬了两分。随后找来采薇,吩咐她回家一趟,拿来一个玉瓶,对外则说是落了一件首饰,要回家去拿。采薇办事向来稳妥,嘴又牢靠,赶在徐绮蕊的花轿进门之前,将东西拿了来。岑虞从玉瓶里倒出一些药丸来,给了徐绮秀两颗,吩咐她小心放好,回到家,若是想做戏做全,就先吃一颗。她给徐绮秀的药丸与当初徐玉珠让顾璇吃的虎苍散有些相似,是魏言的独门秘方,岑虞听他提起,软磨硬泡要来了方子,做了一瓶。

不过这药丸药效十分温和,也只有一夜的作用,是药三分毒,自然不可能全无影响,但眼下却容不得她们去想那么多了。

徐绮秀问了药效,便点点头道:“我回去就吃。”

岑虞叹了口气:“我也陪你一块吃。”

徐绮秀抽了抽鼻子,又揽住岑虞,闷声道:“你其实不必这样的。”

岑虞只握紧了她的手,没再说话。

徐绮蕊到底是记挂着自己的妹妹,进了洞房,还是让自己的丫鬟给小沈氏捎去消息,让她好好问问徐绮秀到底怎么了。这才稍微把心放下一些,在房中静坐安等。

此后种种热闹,自不必提。

热闹散尽,已经是深夜时分,岑虞与徐绮秀分别,各自归家,徐氏面上有些疲惫,揉了揉自己的额头问道:“今天你跟秀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岑虞沉默地挽住了徐氏的手臂,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娘,我们听见……”

“听见什么了?”

岑虞却没回答她的话,而是苍白着脸,再也不肯往下说了。

与此同时,徐绮秀的院子里,小沈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手中冒着热气的茶,兴许是因为今儿嫁了女儿太过高兴,此时也并不显得疲倦。目光里带着洞彻的精光,也不说话,偶尔抿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