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贺泰就已经盛装打扮,穿着一身崭新袍服,从王府出发,朝宫门前进。

马车上除了他,还有长子贺穆,车内父子两两相望,俱都难掩激动。

换作往常,这种时候让贺泰起床,他必是呵欠连天,一脸倦意的,这会儿却精神奕奕,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一齐齐整整打扮起来,皱纹略多的脸上也不显苍老了,反倒多了几分沉稳气度。

贺穆身无官职,又未正式册封世子,本是没有资格随行的,但那日与皇帝老爹对话之后,贺泰想起长子多年来为这个家做了不少,且不说患难之际对底下弟弟们很是关爱,回到京城之后,三郎五郎都封了爵,身为长兄的大郎头顶上却依旧光秃秃的,什么爵位也没有。

推己及人,贺泰自己也是长子,自然知道身为长子又非嫡出的心酸,当年前面有个太子,处处占尽皇帝的宠爱,处处出尽风头,要说贺泰心里半点别扭憋屈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太子一病不起了,他又倒霉催的卷入谋反事件,直接从云间跌落泥底,这种悲惨遭遇让他对长子有种感同身受的悲悯,自己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他也愿意让长子得到,以弥补自己曾经缺失的部分,所以贺泰特地向皇帝请求,希望太庙告祭的时候能带上贺穆。

贺穆自然明白,此行对自己有着什么样的意义,父亲虽然没有明说,已然认定了自己,他心中感激万分,也知道裴王妃不仅没有从中作梗,反而一力促成此事是多么不容易,别人家里都是嫡母与庶子明争暗斗,相看两相厌,难得皇帝祖父却为父亲娶了这么一位明理的继妃,让内宅后院无意间少了许多风波。

“父亲,儿子一定竭尽全力,不负您的期望。”他对贺泰道。

贺泰拍拍他的肩膀,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昨夜他兴奋过头,整一夜都没睡着,连带着裴王妃也跟着遭罪,索性起来喝茶下棋。

“你有这份心就好。”

马车很快抵达宫门,礼部与鸿胪寺一干官员早已侯在那里,包括薛潭,但贺泰扫视一周,只看到了卫王,却没看见齐王。

卫王上前一步,对贺泰恭恭敬敬行礼:“见过大哥。”

老实说,贺泰回京之后,对两个弟弟一直印象不错,若非后来齐王有意无意总给他挖坑,贺泰也不至于生出反感,皇帝想要立贺泰为太子的消息一经传出,齐王的精气神似乎一夜之间就泄了下去,闭门称病,连朝议也不去了,作为长兄,贺泰还去看过一回,齐王的确病恹恹的,说话也有气无力,皇帝还派太医去看过,太医说了一大堆,言而总之,就是心病。

贺泰耳根子软,心肠也软,他恨齐王给他下绊子,可齐王落魄成这样,他反倒不忍起来,设身处地想想,任谁十数年皇位在望,老爹忽然又将已经废为庶人的大哥召回来,一步步取代了自己,谁都不可能兴高采烈。齐王被皇帝厌弃之后,见了贺泰去看望,还拉着贺泰的手,落泪不已,说了一大堆忏悔的话,弄得贺泰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相较于对齐王的复杂心情,对从头到尾不作妖,安安分分的卫王,贺泰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

他点点头,问:“九郎没来?”

卫王低声道:“九哥病了,说是不想让病容坏了大哥的心情,也坏了这大好的日子,他让阿臻来了。”

齐王世子贺臻越众而出,朝贺泰行礼:“大伯,我爹还病着,起不了床,特命我代表齐王府,随行前往太庙告祭。”

他方才站在卢容他们后面,也难怪贺泰一时看不见他,贺臻比贺湛稍长,但身材却不如贺湛高大,兴许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又一直伏案读书,缺乏锻炼的缘故,生得有些瘦弱。

贺泰和颜悦色:“好,你有心了,一起走吧。”

王府的马车不能再用,贺泰弃车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太庙行去。

鲁王府中,裴王妃等人虽不必跟着去告祭,却同样需要一大早起来,入宫给皇帝拜年。

本朝规矩,正旦这一日本该是有大朝会的,皇帝在宣政殿升座,接受六部九卿的朝拜。前朝丝绸之路畅通之后,每逢元旦,还有“万国衣冠拜冕旒”,远道而来的西域各国使节也会在这一日,与百官一道向皇帝朝拜,庆贺新年,但到了本朝,因四海不靖,西域商路为突厥所断,南面也时不时闹点风波,这个环节就省下了。朝会之后还有御宴,皇帝会赐下胙肉,也就是新年祭祀时的牛羊猪肉,不能放盐,就这么赐给众臣吃,这场宴会的仪式性远远大于让众人填饱肚子。

但是今年皇帝身体不好,也因为鲁王要去太庙告祭的缘故,皇帝便让礼部取消大朝会,裴王妃等人原本下午才要入宫的,也都改为上午。

皇帝看起来精神不错,见鲁王府一大家子过来,还说笑了两句,又让马宏给小辈们发了红包,还逗了曾孙贺歆几句玩笑,但在裴王妃看来,皇帝这副脸色,分明是不正常的潮红,而非正常健康的颜色,说白了,就是回光返照。

裴王妃甚至担心皇帝能不能撑到正月里贺泰正式册封太子的时候,但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想想,也许在场与她一般想法的也不在少数,只不过谁也不敢说出来。

给皇帝拜了年,鲁王府的人分作两拨,贺秀贺僖等男丁先打道回府,裴王妃则带着宋氏等女眷继续去后宫,给殷贵妃拜年。

这也许是一年中贵妃宫里最热闹的时候了,大家既是差不多时间入宫,也是前后脚到达,裴王妃她们过去时,齐王府的女眷和临安公主都已经到了,安淑妃等后宫数得上名号的嫔妃也在。

卫王生母宋昭仪,去年刚刚晋位德妃,如今该改称宋德妃了。

原本安淑妃掌凤印多年,其子齐王又深得帝望,众人都以为淑妃是最后可能往上再走一步,甚至封后的,谁知陈无量案一出,情势急转直下,安淑妃非但没能封皇后,反倒连掌宫的权力都失去了,如今贵妃虽有凤印在手,大多数时候依旧很少过问具体宫务,许多事情由宋德妃来决定拍板,盖德妃私印,遇到大事时,才由两宫共同做决定。

失去权力的安淑妃看上去一如既往,娴雅安然,并未因此沮丧颓唐,相比之下,齐王似乎反倒比他母亲更承受不住打击了。

裴王妃等人一到,立时成为全场瞩目,众人尤其将目光放在即将出嫁的贺嘉身上,纷纷打趣她。

临安公主就笑道:“瞧,即将出嫁的人来了,快过来给我们沾沾喜气!”

贺嘉红了脸:“姑母莫要取笑我!”

临安公主掩口笑道:“这还害起羞来了?出嫁有什么好害羞的,我们天家女子素来大大方方,再不避讳的!”

“好啦,临安,你明知她脸皮薄,还非要说,你瞧她的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贵妃笑着插话,作为主人,她绝不会因为某家即将得势,就冷落另一家,于是又问齐王妃,“齐王的身体如何,我听陛下说,太医看过之后,说近些日子多有起色。”

齐王妃:“多谢贵妃挂念,殿下就是头风犯了,总闹头疼,一头疼就没胃口,所以其它毛病也就跟着来了,近来有太医调理,又有嫂嫂特地送来的昆州天麻,如今已经好很多了。”

裴王妃微微一笑:“我也是因为家中长辈曾有人患此病,所以才有些经验,若是不够用就与我说,我再托人去昆州带来。”

齐王妃感激道:“多谢嫂嫂。”

裴王妃:“一家人,再不必客气的。”

她年纪轻轻,却很有长嫂气度,贵妃点点头,对齐王妃道:“陛下也有头风病,此病最惧受寒受风,疼起来恨不能以头撞墙,齐王还年轻,你须得让他好生保养,别不当回事。”

齐王妃忙应下来。

说话间,又有一拨外命妇进来给贵妃拜年,其中就包括大将军季嵯的夫人和女儿,还有镇远侯李宽的夫人和两名女儿。

镇远侯夫人向众人行礼,又对殷贵妃道:“长公主原也是要入宫的,谁知昨夜守岁,一高兴多喝了两杯,方才去给陛下请安之后有些头晕,为免失礼就先回了,让妾过来代为向贵妃拜年,顺道陪个不是。”

镇远侯夫人的公公去世几年了,婆婆义阳长公主自己有公主府,平日里不常回侯府,婆媳二人的感情谈不上亲密,但也彼此客气,当年镇远侯夫人嫁入李家时,还生怕有个公主婆婆不好相处,后来发现义阳长公主压根就不怎么管侯府里,连丈夫起居都很少过问,自己在公主府里过得快活潇洒,时常行宴饮乐,跟别家里时常看儿媳妇不顺眼的婆婆截然不同。

这让镇远侯夫人松一口气之余,也感到些许遗憾,因为女儿李遂安从小就养在义阳长公主身边,被长公主百般宠溺,以致于女儿家的半点贤良淑德都没有学到,反倒一身骄纵火爆的脾气。

贵妃笑道:“长公主太客气了,若非出宫不便,本该我去登门拜访才是,上回她来我这儿,说想喝我亲手所制的梅花茶,我都做好了,却迟迟不见她来拿,正好你今日来了,回头便帮我带给她吧。”

镇远侯夫人谢恩应下。

贵妃又望向立于镇远侯夫人左右的两名少女:“这是安安吧,一阵时日未见,好似又漂亮了。”

李遂安大大方方地行礼问安,在座的贵妇人无不听过李遂安被义阳长公主宠坏了,虽然李家家世清贵,但家中有适龄儿郎的人,都不大愿意考虑李遂安,因为谁也不想自己儿子娶个悍妇,成日夫妻打架,家宅不宁。

但不能不承认,李遂安样貌身段家世,没有一样不好,唯独性情,令人不得不多掂量一二。

李遂安笑若春花,甜甜道:“安安去年中秋曾随祖母过来拜见娘娘,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可能变漂亮了,是娘娘喜欢我,才夸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