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夫人赵氏死后的第五日,她的尸身才被装进棺木中,被四个披麻戴孝的强壮男人抬进了禅房。其实这是不合情理的,但赵氏膝下无儿无女,再加上最近关于厉鬼索命的流言广为散布,去禅房看她的就更寥寥无几了。

禅房有住持整日念诵经文为她做法超度,一时间禅院里香烟弥漫,诵经声不绝于耳。

按常理来说赵氏尸身已安置禅房,只要在禅院停滞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再找个好日子好生安葬,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可赵氏尸身才放置禅院一天,替住持诵经的小和尚起身关窗时,看见外面有白衣女人飘过,吓得他魂飞魄散,生了一场大病。刚刚被翻过的这一页,又被人当作茶余饭后不可不谈的话题。都说赵氏是含冤而死,魂魄连经文也听不进去,变成厉鬼要来报仇了。

此番言论自然也传到了二夫人与张妈妈的耳朵里。张妈妈沉不住气,想要将那些在背后闲言碎语的人揪出来好好教训一番,被二夫人拦下了。

又过了几日,二夫人身穿麻衣,身后跟着张妈妈与周荷二人,手里提着些纸钱来到了禅院,只是静静地烧着纸,什么也没说。等出了禅房,周荷只是红着眼睛,拿着帕子小心地擦着泪。一时间李府上下又将周荷夸上了天,直叹周小姐有菩萨心肠。

当李锦然再一次进禅房替赵氏念诵经文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她们这一行人。周荷正低着头,李锦然含着笑瞧着她。张妈妈见不得李锦然这样的笑,好像她发现了什么似的。

周荷忧伤地开了口道:“姐姐,四夫人才去世没多久,你怎这般高兴?”这话分明带着些责备的意味,但让美人说出口,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李锦然眯着眼,见她一副梨花带雨的表情,真正是让人我见犹怜。

“你怎知姐姐高兴是因为四夫人之事呢?我高兴是因为瞧见了你们啊。这些天没见了,心里真的是很想你们呢。”李锦然看了眼一直站自己背后的兰芝。兰芝心领神会,从篮子里拿出红木盒子,双手呈给二夫人。

二夫人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当下变得铁青,那篮子里装的本是供奉死人的元宝蜡烛。哪有人将东西装在这篮子里再送出去的,更何况中间还隔着四夫人。一想到四夫人,她额上沁出了些冷汗,那些关于冤魂讨债的留言,多多少少还是影响到她了。

周荷见二夫人迟迟不接那盒子,看了一眼张妈妈。张妈妈哪里敢去接,生怕再跟四夫人有什么联系。周荷抿了抿嘴,接了过来。

李锦然笑了笑:“妹妹看看喜不喜欢?”

周荷将木盒子打开,见里面放了一块丝质的手帕。帕子上绣着美丽的木槿花,灰绿色的花萼,淡黄色的花瓣,做工实在是太精妙了。她有些转不过弯来,这样好看的手帕,李锦然竟然舍得送给她们。

二夫人跟张妈妈却吓得一身冷汗,这帕子跟丢掉的那块简直一模一样。她想起那晚去四夫人的屋里,就是用绣着木槿花的帕子捂住了四夫人的口鼻,紧接着让人悄无声息地扛到了清荷池。原本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可问题偏偏出在了这帕子上。本来一块帕子丢了不是什么大事,可她不知道丢在了哪里,会被谁捡到。她面上淡定地扫了一眼脸上仍挂着微笑的李锦然,心里却像老虎被拔了胡须一般躁动不安。

片刻后,二夫人淡淡地说道:“我正好丢了块这样的帕子,赶巧你又送了个相似的,真是个好孩子。不像承欢,就只会给我添麻烦。”二夫人脸上挂着极为不自然的笑,但说出口的话却像是真心实意的。

“二娘喜欢才好,我还要给四夫人念经,就不打扰二娘了。二娘慢走。”李锦然微微一笑,往禅院走去,兰芝紧跟其后。

待李锦然走进禅院后,张妈妈在她们背后唾了一口,脸上满是厌恶。

周荷仍然站在原地,似是还没有从刚才的情形中反应过来。二夫人咳了咳,她才回过神道:“姨母,李锦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二夫人已从刚才的慌乱中走了出来,看了眼有些呆傻的周荷,并没有回她的话,说道:“走吧。”

李锦然将经文念完之后,已是黄昏时分。等她将经书合上,兰芝很有眼色地将茶水递到了她的手上,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李锦然被她这番贴心打动,想到方才她丝毫没有畏惧地将帕子呈给二夫人,终究是没能忍住叹了一声:“我让你给二夫人难堪了,你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兰芝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哼了哼:“就算我给二夫人做事,我的日子也是像走在刀尖上。梅苑里其他的几个丫鬟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想到那些丫鬟如今过的日子,她的表情有了些变化,自然是没能逃过李锦然的眼睛。

“你能将你心里的想法跟我说,我很高兴。”李锦然十分认真地对她说。

兰芝犹犹豫豫地想要开口,又不知该如何说。李锦然现在对她或多或少已有些了解,说道:“说吧。”

兰芝俯下身体将浣衣房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李锦然眉间也隐隐地透着些忧虑。这些日子她只关注四夫人之死,却忽略了浣衣房那边的动静。浣衣房居然也有人得了瘟疫,不向管家禀报便罢,居然还不按时发放药物。不知怎的,她立刻想到了二夫人。

“小姐,虽然我知道这时候让你出面实在太不合适,可是浣衣房还有我的亲妹妹在里面。最近我知道的很多消息,都是她替我打探出来的。如今她……她也得了瘟疫,我好怕!”兰芝说完这些话,已是泪流满面。这番话让李锦然想到了锦绣,她太明白做姐姐的心情,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留给妹妹!

“明日你跟我一起去浣衣房看看,若有可能,让你妹妹跟着我可好?”李锦然拍了拍她的肩,向禅房门外走去。

兰芝喜极而泣,将带来的东西收拾好,小跑跟了上去。

李锦然与兰芝两人穿过郁郁葱葱的竹林,竹林下设有石桌石凳供人纳凉。此时已过五月中旬,石凳上坐着几个粗布衣丫鬟,石桌上摆着几盒点心。她们一边吃,一边高声聊着天。

“周小姐实在是太厉害了,只几句话就将二殿下的燃眉之急解决了。”一个丫鬟边吃着点心边说。

其他几个丫鬟配合地连连点头,那丫鬟见她们认可自己的话题,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二殿下瞧着周小姐的眼神,我看呐,保准有戏。”

其他几个丫鬟抿着嘴悄悄地笑,李锦然走路的声音故意放得很大。几个丫鬟顿时都停了嘴,端起点心小跑着离开了。

兰芝有一些焦躁不安,在李锦然耳边说道:“小姐,这些人我不认识。她们并非二夫人的眼线。”

那些自然不会是二夫人的人,倘若是,应该把周荷夸得比方才更要传神离奇。可越是这样,越能说明周荷这个人不简单。明明只见过周荷两次,可周荷做事的手段,却总让人找不到任何纰漏。

相比兰芝的焦虑,李锦然就显得淡定了许多:“随他们去说吧,传的越多,那才越好。”

回到梅苑时,李锦然将纱布拆了下来,如今伤口已不再疼,就是有些痒。她伸手想去挠,兰芝见状,急忙将她拦住。李锦然也知道伤疤不能挠,会留疤,可就是忍不住。她看了眼兰芝,轻声道:“就挠一下下,真的好痒。”

兰芝摇了摇头,丝毫不被她有些撒娇的口吻打动:“小姐,你手生的这样美,要是真的留下疤痕,多可惜啊。”

“那我来的岂不是正好?”赵灏不知何时倚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噙着一抹笑,脸上神采奕奕,一扫前些日子因为江曲之事的烦恼。

“岂是来的正好,怕是就在这儿等着她回来吧。”张蔚然在赵灏身后笑着打趣,“我就说江曲之事明明已经解决,怎么你还老往梅苑跑,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赵灏没说什么,只看了眼李锦然。李锦然吩咐兰芝将茶沏好,将二人迎进门。赵灏这是第一次进李锦然的屋里,见桌上有诗书几卷,旁边放着一瓶当下开的正好的花。他凑过去闻了闻,只觉清香无比,心情更为舒畅,说道:“花很美啊!”

张蔚然凑热闹,说道:“那锦然呢?”

李锦然笑眯眯地抿着茶,说道:“自然是周小姐更美啊,而且周小姐才是真正的才女,听说帮殿下解决了江曲之事,是不是呀?”

赵灏挑眉,带着欣赏的口吻,说道:“她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人。”

李锦然笑靥如花,啧啧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话刚落,门就被人从外面敲开。众人皆望去,只见李承欢满脸怒气地站在门口,两手攥着淡绿色的罗衣裙,那上面绣的牡丹都快没了形。

张蔚然啪的一声,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的礼貌呢?”

赵灏只是眉头蹙了下很快就展开,继续喝着茶。

李锦然起身,走到门口,冲着李承欢眨了眨眼睛:“姐姐欺负你了?”

李承欢摇了摇头,干脆利落地回道:“没有。”

李锦然将她揽过来,一起走了进来,将她领到张蔚然的跟前,笑了笑,说:“大哥,承欢不是坏孩子,她心情不好,也没人替她分担才会这样。你总凶她,她自然就更不好受了。”

张蔚然见赵灏在这里做客,实在不好多说什么,看了眼快要哭的李承欢,哄劝道:“别哭了!”

李承欢抬手抹去眼泪,恨恨地说道:“什么最特别的女人,明明就是个表里不一的小人!她是小人!”她声音太大,李锦然慌忙去捂住她的嘴,声音还是传了出来。

赵灏再也掩饰不住对她的反感,站了起来,目光冷冽地看向她:“周荷那么美丽,又那样善良,你怎能这般羞辱她?我看你是嫉妒她的才智,偏生你又没有,对不对?”

周荷善良?周荷有才智?李锦然在心里笑了。是啊,的确有才智,你很快就知道她的聪明才智在哪里了。她轻轻地拍了拍李承欢的肩膀,轻声道:“她是你的表姐,承欢,哪有人这么说自己表姐的。”

李承欢被周荷骗去了计策,本就心里难过不已,如今又被赵灏这样说道,哭得更厉害,还想开口说些什么。李锦然就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动作微不可查,可李承欢还是看见了。

“周小姐究竟是献了什么样的计策,能让二殿下这般袒护?”李锦然故作不知,一脸好奇的模样。

“依她之计,江曲百姓冥顽不化,不可采取强攻,改取怀柔政策,给予江曲百姓特别照顾。凡是自愿去朝廷领药的,按人头领赏,赏银二两,此为一。原先设在官道封城的人也下了通行令,欲出城须服用朝廷专门为瘟疫所配制的药方七日。七日后由大夫检查,确诊痊愈者方能出行,此为二。为防止瘟疫蔓延,以江曲为轴心,周边邻城均发放预防瘟疫的药物,由地方官员监督,如有不按时服药者,严肃处置,此为三。”赵灏说这番话时,两眼流露出的赞赏太过明显。张蔚然也跟着点头,似是对周荷之计也是相当满意。

李承欢急得跳脚,偏偏李锦然一再暗示她要冷静。她哪里还冷静得下来,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走。李锦然看着匆匆离开的李承欢,略有些惋惜。就算她有意要帮承欢走进赵灏的心,可赵灏却未必肯正眼看她了。耐不住性子的人,又如何能走得进皇家人的心?

因为李承欢这么一闹,赵灏也没了喝茶聊天的心思,放下茶杯道了声告辞便走了。张蔚然对此满眼的不解,转过头看着李锦然,问道:“二殿下不是喜欢你吗?”

李锦然笑笑,心情大好:“二殿下哪里是喜欢我,分明是喜欢周小姐嘛。”

张蔚然想到方才赵灏因为李承欢说了句周荷是小人,便与她撕破脸,也转过弯来:“也是,小荷那样的女人,谁见了能不心动呢?”

小荷,多么亲切的称呼,李锦然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可当她听到张蔚然称周荷为小荷时,心里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周荷与张蔚然从未谋面,她来李府虽有多次,张蔚然却因为长年跟在赵灏身边办事而不在李府。可如今他们就见了一面,这么快就笼络住了他的心。

李锦然将茶杯轻轻放下,漫不经心地问:“大哥,周小姐好在哪里啊?”

铮铮铁骨的男儿脸上闪过一丝赞赏之色,毫不掩饰道:“玲珑心,剔透骨,可惜她是女儿身,若是男儿,定能成就一番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