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柳桥离开之后,萧嵘回到了内堂,见易昇面上的铁青仍未散去,脑中思绪快速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

“易大人跟那丫头认识?”

易昇已然收敛好了情绪,说出了一个早就找好的借口:“嗯,同宗。”

萧嵘并未露出丝毫的怀疑,微笑淡淡颔首,“原来如此,听闻易家那小子祖籍也是南方,没想到跟易大人竟然是同宗。”

“萧大人如何跟他们相识?”易昇没有回应他这话,反而是问道。

萧嵘微笑:“说起来他们也算是我二子的救命恩人。”

“就是刚刚那少年?”易昇也微笑。

萧嵘颔首,随即便解释了一遍,当然,还是对外的那一套,真相虽然他也不惧被大白,但也不会糊涂到告诉他人,虽然眼前这人不算是他的政敌,但也算不上是朋友。

“原来如此。”易昇点头,目光中多了一丝审视,淡淡继续:“说起来也是惭愧,我也是昨日才遇上了他们一家子,当时也没认出来,后来他娘说了,我才知道竟然是同宗,没想到他们还跟萧大人有这般缘分,这些日子恐怕也少不得萧大人费心照顾了。”

“易大人言重了,我也并未帮过什么。”萧嵘回道。

易昇淡淡笑了笑,随即岔开了话题,“听闻萧大人年底便要回京。”

“的确。”萧嵘点头,“吏部已经下了文书了,年底我就会回京。”

“差事定了?”易昇问道。

萧嵘回道:“还没有确定。”

“萧大人不必担心,以萧大人的资历差事应该不会差。”易昇微笑道。

“都是在为皇上效力。”萧嵘回答。

易昇笑道:“的确,都是皇上的臣子,为皇上效力!”

一番客套之后,萧嵘又问,“易大人打算在州府停留多久?”

“原本没打算停留的,不过如今遇上了他们,而且,刚刚那丫头也跟我说了些事情,想让我帮忙,虽然不算亲近,但是毕竟是同宗的血脉,我打算留下来几日,看看能怎么帮他们。”易昇微笑道。

“既然易大人打算留几日,如若不嫌弃,不如就住在府中吧。”萧嵘笑道。

易昇并未拒绝,“也好,那打扰萧大人了。”

萧嵘客套回了两句,随后便让人将府邸的管家请来,然后,领易昇去客房,因为仍在当值,而且,府试虽有朝廷派下来的专门人员管理,可是他作为一州之长,还是得去巡视一番,如果不是易昇忽然到来,他一大早便去了,而起先他也以为易昇是为了府试一事来的,不过试探过后,却并未这个迹象。

易昇在管家的引领之下进了客房之后,便使退了萧府的下人。

长随将房门关起,随即忧虑道:“大人,连那丫头也知道,萧嵘会不会也知道了?不然不会那般巧的!”

这些年大人一直都在追查云氏母子的下落,那份婚书终究是个祸害,找不到大人始终不安心,可找了这么多年,却始终绕无音信,可是就在不久之前,成恩伯府来了一个表少爷,而这个表少爷便是萧嵘的长子萧瑄。

又这般巧,他在一次醉酒之时,无意中说了易之云这个名字,当时少爷也在,而他的儿子正好是少爷的长随,这才得知了一丝线索。

随后便是追查,果真找到了他们!

没想到他们母子竟然没有回南方而是往西走!

易昇皱眉。

“大人,如果萧嵘知道了,那……”

“应该没有。”易昇沉眸道,“他的反应不像是知道,如果他真的知道了,那不可能一直没有动静,皇上年初已经透露出要立贵妃为继皇后的意思,萧嵘的夫人出自成恩伯府,萧嵘不可能收不到风声,如果他知道了这事,又逢他调任回京,早就利用了。”

荆贵妃即将被册立为皇后,这时候的安陆侯府一定不能传出不利的传闻,所以萧嵘如果拿捏住这件事,不可能不利用!

长随沉吟会儿,“只是刚刚那丫头……小人担心她会将消息泄露!大人,可要小人将其……”话停下,随后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那丫头……”易昇面色阴沉了下来,自从他入仕之后,便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如此说话,而且还是一个小丫头!只是……“高峰,这丫头,你可有觉得不对之处?”

长随,也便是高峰疑惑,“大人指的是……”

易昇拧着眉头,并未回答。

刚刚面对那丫头的张牙舞爪,他起先是不屑一顾,随之被她激起了愤怒,也是打算教训她一番,可是,对上了那双眼睛,他竟然生出了一丝胆怯。

难道心中有愧?

没错,他的确是有愧,可是何错之有?!

他凭什么因此而心生怯意?!

定是他糊涂了!

没错,他是对不起云氏母子,可是……他又有什么错?男人哪一个不是想往上爬的?哪一个不是追逐功名利禄?

他本来已经安排好了,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去京城找,过个几年,他便可以安排好,给他们母子一个合适的名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可是云氏竟然带着孩子上京了!

还是在他成亲的那一日!

如果不是他及时发现,他十几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甚至可能连性命都不保!

他们在指责他负心之时可有替他想过?!

每一届考中进士,乃至高中状元的,哪一个不需要贵人的扶持便能走到高位的?没有贵人扶持,没有靠山,那便是满腹才能最终也只能一辈子默默无闻!

萧嵘便是其中一个例子!

他比他年长,入仕也比他要早,可最后不也被一直外放?而他还是娶了伯府贵女,可仍是不得不慢慢熬资历?

为什么?

还不是靠山不够大,还不是成恩伯府只是一个空架子?!

安陆侯府那是什么?

那是开国功勋,是辅助先帝登基的第一功臣!

他们看上了自己,如果他拒绝了,那前程便会彻底毁了!

他有选择吗?!

高峰见主子没有回答,也没有追问,“大人,可要小人动手?”

“先不用!”易昇摇头,“虽然萧嵘如今还不知道这事,但是如果那丫头忽然间没了,萧嵘必定起疑!”说罢,沉吟会儿,又道:“你去安排一下,我要见云氏!”

“是。”

“云氏!”易昇低喃着这个称呼,脑海中浮现了昨日见到的那张脸,神色复杂而纠结。

……

府试的考试柳城跟县试一样,如今还大门紧闭,而来参加府试的,年纪最小的也是十几岁的少年,所以并没有重复像扬子县县试那般家属来送的,便是有些考生有人来送,也都是书童或者下人之类,说起来柳桥一个女孩子来,也算是异类。

不过因为心中有事,之前对于那投注过来的诧异目光倒也没有在意,而如今再回贡院,门口的人更是散了。

如今盛夏虽然已过,但是便是下人也不会一直坚守在门口。

柳桥站在贡院的门口,目光幽深地沉默着。

如果真的被她猜对了,她该如何安抚住易之云?

“嫂子……”萧瑀沉默了许久,终究是开了口。

柳桥转身看向他,却见他面色沉重。

“嫂子。”萧瑀正色道:“那易大人就是那抛夫弃子另娶高门贵女的人?”

他没有用父亲来称呼。

柳桥苦笑,“阿瑀,这件事你不要管。”

“嫂子——”

“我知道你想帮忙,可是这件事你不宜插手。”柳桥看着他,“那人不是你父亲,他对易之云没有愧疚,更不会做出补偿,相反,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掩埋这些事情!你是钦州州府的儿子,你若知晓这件事,那你父亲也应当知道,即便你父亲跟他不是政敌,可于他来说,亦是一个把柄!”

萧瑀没有反驳她的话,抿着唇看着她半晌,“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目前为止还没有要将我们赶尽杀绝的意思。”柳桥缓缓道,“阿瑀,你如果想要帮我们,那你就让他知道你跟你父亲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们跟你相识一事,也尽可能让他知道你不过是念着我们相救之恩,不要让他觉得你父亲是我们的仪仗!”

“你们打算怎么办?”萧瑀仍旧坚持这个话题。

柳桥道:“给他他想要的东西,然后继续过我们的日子!”

“如果他不肯放过你们呢?!”萧瑀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眸底闪过了阴鸷。

柳桥沉吟会儿,“他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他不是已经做过了吗?!”萧瑀神色也随之阴鸷,“你们就打算坐以待毙?!”

“那你觉得我们该如何?”柳桥声音维扬。

萧瑀似乎窒住了。

“阿瑀,我也咽不下这口气,也想过一些激烈的办法对付他,报复他,可是那样我们一家人也得陪葬!”柳桥沉声道,“而且,就算我们豁出去了,也未必真的能将他如何,阿瑀,我们要做的是活下去,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只要还有机会,我们便要抓住,除非到了绝路,我不会,也不会让易之云去送死!”

她不该去找萧嵘的。

如今若是易昇怀疑她跟萧嵘勾结,那恐怕真的会起杀心!

虽说她搁下了狠话大不了同归于尽,可是以她如今本事,以易家如今的情况,如何有能力做到这件事?!

对方整死他们便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萧瑀看着她,眼底涌动着不忿,可是,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你放心,你要我做的我都会做到!”

“阿瑀。”柳桥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是你能帮我们的,也可能只有你能帮!”

“你说!”

“安抚易之云。”柳桥正色道,“我的话他虽然听,可我毕竟是女孩子,他愿意听不过是让着我,未必真的能听进去,而且……你跟他的经历差不多……你来劝,他或许更加能听进去!阿瑀,我不想这件事让他萎靡不振,更不愿意看到他因为心生怨恨而走上歪路!”

“歪路?”萧瑀喃喃。

柳桥苦笑,“就算起不了作用,那至少有个人陪他说说心里话。”

“嗯!”萧瑀抬头,应了下来,眼底始终弥漫着阴霾。

柳桥的心却并未安定下来。

两人沉默了半晌,萧瑀提出回去。

柳桥没有阻拦,在他走了之后,也转身回了客栈。

“阿桥,你回来了!”

她刚刚进了客栈,便见张氏匆忙地走了过来。

柳桥见状当即面色一变,“娘,怎么了?”

“阿桥……昨天……昨天那个人又来了……”

“人呢?!”柳桥一惊,她没想到易昇这么快就来了,他到底有多着急?!

张氏慌忙道:“在房间里……”随后见女儿变了脸色,忙解释道:“我本来想陪着的,可亲家母说让我出来……”

柳桥吸了口气稳住了心神,“娘,没事,我上去看看,你别担心。”随后,快步往前。

张氏忙跟了上去。

房门紧闭着,而门口守着易昇身边的长随!

柳桥也没顾得上客气,直接推开了门。

房间内,云氏跌倒在地上,面色惨白,目光木然,而她的面前站着的正是易昇,此时,他沉着脸,目光愠怒。

柳桥怒从心起,快步走了过去,搀扶住云氏,“娘,你没事吧?”

云氏没有回应她。

“易昇,你到底想做什么?!”柳桥抬头怒道。

话落,还未等易昇反应,云氏便先有了反应,她猛然挣扎而起,然后,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跟勇气,扬手狠狠地打了易昇一个耳光。

易昇原本便不好看的脸色顿时阴沉无比,“你——”

“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云氏面色凄厉,声音尖利的刺耳,“你竟然说都是我的错?易昇,你还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娘……”

“云凌芳,你……”

“当日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嫁你,洞房花烛之夜,你说过什么?你指天起誓,你这一辈子都不会辜负我!?”云氏情绪渐渐地失控。

而这一次,柳桥没有阻止她,或许,这次是一个契机,让她看清楚这个男人的本质。

“婚后,我不顾父母的反对将嫁妆用作给你念书,你说过一旦你高中,便会让我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你说你会让我成为人人羡慕的诰命夫人!云儿出生,你摒弃了族中字辈,给云儿起名易之云,你说他们是我们的见证!这一切一切,都成了我的错了?!”

她知道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当日她心悦的那人,可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说一切都是她的错?她的错?!

她已经不奢望他会愧疚,会内疚了,可是他凭什么说一切都是她的错?!

“我有什么错?有什么错?!”

易昇的脸色闪过了一丝狼狈,不过很快便被冷漠取代,“当日如若不是你带云儿进京,如今你跟云儿已经有了该得的名分,你一样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云儿也不必跟你颠沛流离多年,以致沦落到最终只能买一个童养媳当妻子!好!我就当你带云儿进京找我是无心,可是之后,我已经说了等我安定下来就会禀明夫人,给你们一个名分,接你们回府,我给你安排好了一切,让你带着云儿在宅子里等,可是你倒好,竟然借着云儿病了抱着孩子去府前闹?!夫人为何去宅子闹?还不是因为你自己作的?!夫人对你们动了手,你们受苦,你们伤心,我成了最狠心的丈夫跟爹,可是云氏,你可知道夫人知晓你们的存在之后,我面对的是什么?!我差一点就一无所用!夫人跟安陆侯府逼我将你们处置了,如果不是我念着过去的情分,如果不是我还认云儿这个儿子,你们早就死了!我扛下了威逼和叱骂安排你们先回祖籍,想着等过几年事情淡了,就说服他们将你们接回来,可是你们倒好,为了不交出婚书竟然私自逃了!我要杀你?云氏?如果我要杀你们,当年就不会安排你们离开!”

云氏踉跄了一下,跌坐在了地上,摇着头,流泪满面,“你说的对……你说得对……我是错了……错的离谱……”

易昇冷笑,“为了报复我,为了拿住我的把柄,你宁愿让云儿小小年纪就颠沛流离,云氏,当日我真是瞎了眼睛,竟然认为你贤良淑德……”

“够了!”柳桥虽然有心给云氏下一剂狠药,可却没想到易昇竟然无耻到了这般地步,没有愧疚之心便算了,竟然还将责任推到了云氏身上?

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无耻之人?!

易昇面色一沉。

“婚书?你想要婚书是不是?!”云氏抬头看着他,笑的极为的讥讽,“好!我给你!我给你!”说着,挣扎起身,然后到了床榻前的包袱中翻找起来。

柳桥诧异,她竟然随身携带?她竟然对这个男人如此的在乎?!

易昇见状面色更是阴沉,可他不会如柳桥所想一般认为云氏在乎自己,而是认为云氏时时刻刻将婚书放在身边,便是为了万无一失,将来好威胁乃至毁了自己!

“给你!给你!”云氏拿出了一个细长,大约巴掌大的盒子,直接扔到了易昇的脸上。

易昇避开,盒子落在了地上,盒子掉开,一章发黄的纸露了出来。

云氏扶着床边,看着眼前的男人弯下腰将那张纸捡了起来,然后,仔细地看了起来,半晌,露出了一种松了口气的神色。

松了口气?

是啊,多年悬在头上的刀没了,他自然要松了口气!

易昇,不是你瞎了眼,是我瞎了眼!

是我!

是我瞎了眼,所以在之前的一刻,我仍然对你抱着希望,仍然砍不断心中的那份情!

是我瞎了眼!

云氏面容狰狞,指着门口:“跟我滚——”

易昇将婚书收好,然后看向云氏,像是一个施舍者一般,“今年皇上会册立荆贵妃为皇后,等册封大典过后,我会找个机会劝服夫人接你们回府,届时,我会让云儿认祖归宗!”

云氏睁大了眼睛。

“不过……”易昇转过视线看向柳桥,“不过,这个丫头你得先处理了!我易家的儿子就算是庶出也绝对不会买一个童养媳当妻子!就算是妾室,她一个农家女也没有资格进门!”

话中满是厌恶。

一种本能似得厌恶!

“她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道声响。

柳桥转身,便见竟然是易之云。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上午的考试都还没有结束,他怎么就离开了?

他……

“易之云……”

易之云看着她,神色平静,可是,眼睛中却是荒芜,他没有回应她的话,静静地看了她会儿,便转过实现,看向易昇。

这个给了他生命却也毁了他人生的人!

他对他的记忆并不深刻,便是那最痛苦的一个月里,他也无法将他的模样记的深刻,唯一无法忘记的只是他的绝情!

易昇也在打量着易之云,许是见他面色仍算平静,所以神色也缓和了不少,甚至做慈父状,“云儿……”

“我叫易之云,虽然姓易,但是跟你没有任何的关系!”易之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我是云凌芳的儿子,是钦州扬子县林家村的易之云,和安陆侯府的姑爷易昇没有任何的关系!”

易昇面色一僵,随即愤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