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三月,芳菲正盛,青翠渐成,百般红紫,妩媚妖娆。

崔绾绾从海棠苑出来,脚步轻快的行走在繁花似锦的园子里。空气中氤氲着馥郁的花香,高大的榆杨树下落英缤纷,青石小径上已散落了薄薄一层花瓣,她忍不住伸展双臂,轻旋一圈,停步,微仰头,闭目感受这花香缭绕的春日,任由漫天飞舞的榆英轻扑在自己身上。今日例行考校完,师父示意她先行退去,留了沈姑姑和高先生说话,神情里瞧着皆是笑意。师父满意就好。在大唐的生活渐入佳境,乐舞修习得心应手,她上一世学舞因伤半途而止的缺憾,在这一世里得以圆满。上一世,她听过一句话,念念不忘必有回想。这样的跨时空圆梦,是上天冥冥中对她念念不忘的回应吗?一切都那么美好,她的心情如春日阳光般明媚。

海棠苑里,考校完后,崔绾绾先行退去。沈卓盈又与陈上师说了会儿话便离去了。

陈上师见高先生留下,便知她有事,先开口道:“先生,有话请讲。”

高先生略一沉吟,直言道:“上师,我有一言相问,如有冒昧之处,先请上师勿怪。”

“先生言重了,你我之间又何来冒昧之说,有什么话且但说无妨。”陈上师边答边示意随侍的婢女退去。

高先生见无旁人,方才开口道:“那就恕我直言了。以我愚见,寻常的舞优,多半只是略通文墨即可,到底是女子,以歌舞娱人,对文才无甚要求,能应酬宾客宴饮便罢了。可如今我瞧着绾绾姑娘,天资颇高,上师又不吝栽培,不但能歌善舞,还能吟诗作赋呢!”

陈上师闻言,轻笑道:“我这个徒儿,说句不怕先生见笑的话,确是很有几分资质。虽说是歌舞娱人的舞优,若能习得满腹诗书,则其风华气度自是寻常舞优不能比的。况我邀月楼历来是雅店,自尊师开创起,舞优姑娘就没有不通诗文的。绾绾既是天资高过寻常女子,我自当竭力栽培她。”

“如此,我便明了上师的一番心意了。”高先生轻点下头,又缓缓开口,“绾绾姑娘确实不同于寻常舞优女子,其博闻强记,若是个男子,当为状元。我自愧不才,教了这几年,再无学识可为师,上师若有心栽培,便可另择名师教授绾绾姑娘诗文书画。”

“这......先生不必过谦,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明说。”陈上师似乎对这个提议颇为意外,只道是高先生另有隐情。

“上师,我并无任何隐情,句句肺腑之言。”高先生言辞诚恳,“以绾绾姑娘的才智,若能得高人指点,这文华修为便可不一般,岂不美哉!”略一停顿又道,“不知上师可曾听闻鸣泉山庄?”

陈上师精神一震,问道:“先生说的可是城外向南二十多里地的鸣泉山庄?”

高先生点头道:“正是。”

“那鸣泉山庄背山临水而建,因着一汪天然温泉而得名,据称那泉眼有十几处,处处有拳头大小,汩汩而出,此起彼伏,似琴音鸣唱。庄内遍植奇花异草,四季皆有美景入画,老庄主乃前朝名流,不仅诗赋风流,且富甲一方,族中子弟俱是文采斐然,琴棋书画皆可为文人士子翘楚。”陈上师语气里有几分激动和遗憾,“只可惜,我辈乐舞伶人,无缘结识,只是耳闻罢了。”

“上师此言未免妄自菲薄了。”高先生笑道,“老庄主为人最是洒脱随性,不拘俗礼,并无什么门第偏见。只是,这隐世高人,凡事只随着自己的心性,在外人眼里难免有些古怪脾性。我家中先辈原与老庄主有几分渊源,我幼时也曾有幸得老庄主指点,老庄主待我和蔼亲慈,俨然就是家翁一般。我不日便写一封荐书托人送与老庄主,或可博老庄主见一见绾绾。至于事成与不成,就要看绾绾的造化了。”

闻言,陈上师从上首座上起身,行至高先生近前,屈膝行礼道:“如此,我这里先替绾绾拜谢先生的提携之恩。”

高先生忙起身,伸手扶了,“上师不必多礼,我这几年,也是越发喜爱绾绾,打心眼儿里爱惜她的禀赋,不忍埋没了。如今得知上师对绾绾的心意,我也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送高先生离开海棠苑后,陈上师忙命人唤来红袖,细细的吩咐她打听鸣泉山庄的事。有高先生引荐,绾绾极有可能博得进庄一见的机会,必要打探清楚老庄主的喜好,备妥了厚礼,为绾绾谋取这份难得的机缘。

红袖得了吩咐,正欲离去,便见紫苏急急进来,递上一张大红烫金帖子并一封红漆封口的书信。陈上师接过帖子,眉尖微微一跳,又展开书信看了,顿时面色凝重,心内暗忖:城阳公主许久未曾踏足过邀月楼,怎的竟忽然递帖子来?还有这信里问到当年的女子……虽说绾绾当年是公主府的人送来的,可不过就是一个孤女,公主顺手搭救而已,这些年并不曾过问,自己也对外隐匿绾绾的事,绾绾又一向性子不张扬,怎会突然引来公主侧目?

一时想不出究竟,只又忙着吩咐红袖,城阳公主三日后要到邀月楼赏舞,去备妥一个雅静的单间儿,并一应物事。红袖忙应诺着去了。

陈上师思虑半晌,又命紫苏去唤了崔绾绾过来。

崔绾绾随紫苏来海棠苑,一路上心内忐忑不安,不知师父有何事,突然唤她去。

进了海棠苑小花厅,对陈上师行过礼,崔绾绾微垂首立于一旁默然不语,师父的面色看上去比平日严肃多了。

陈上师面容沉肃的看着崔绾绾,半晌方开口道:“绾儿,你休沐日外出,可曾有不寻常的事?”语气平静里透着威严,对这个徒儿,她一向温和。

崔绾绾心里咯噔一声,不寻常的事儿……忙恭谨答话,将那日休沐外出,饭庄里援手一年轻公子的事说了,连后面有侍卫出动接走那位公子的事一并说了,事已至此,再不能有半句瞒报的。师父亦不是寻常之辈,在这京城守着偌大的歌舞场子,混的风生水起,自有其生存之道,那日的事满大街不少眼睛看着,纵使皇家想封锁消息,也不可能瞒得滴水不漏。只是这都好些日子过去了,师父怎会突然想起来问?若是先前师父揭过不提,只当是与己无关,又风平浪静,自然不会过问许多,倒也在情理之中。那么今日突然问起,莫不是,牵连出什么事端?脑子里一时有些纷乱,今日才感叹了生活多么美好,唉!面上却相当平静,师父既然在这儿听自己说话,说明即使有事,也并不太严重,至少在师父的掌控中。师父的实力,她还是相信的。只是,师父会恼怒自己隐瞒不提吧?

陈上师听爱徒说完,瞧着绾绾的神情,不禁心内暗自惊叹,这孩子,是个能经事儿的。听了崔绾绾这番话,已然明了前因后果,心内并无过多责怪,只是语气依然严厉道:“绾儿,你决计援手时,便已认出她了,你想报恩,是也不是?”

“是。”崔绾绾乖顺又恭谨,“绾儿原意只想着悄悄援手解围,一来报恩,二来未免事态张扬惹来祸端。本也不想瞒师父,只是事关皇家,后又惊动侍卫,绾儿想着,皇家事后必定要想法子封众人的口,便再不敢胡言了。”

陈上师微微点头,语气稍缓和道:“为师知你是个谨慎孩子。只是,你这一念之心,公主怕是也已认出你了。三日后,城阳长公主携公主来邀月楼赏舞,你且准备着,长公主信里特意问起你,介时当有召见。”

见师父并无责罚之意,崔绾绾忙躬身应诺,准备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