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当清泱掀开里屋帘子,看见的便是坐在院子里摇啊摇的男人,再往旁边看去,她几年前挖的小清潭一侧立了一块小碑——玄色之墓。椅子边的小乌龟不见了。

“它叫玄色?”她问道,也没在意椅子上的人到底回不回答,自己轻轻说开了,“……唔,倒是个好名字。我是没见过龟壳黑不溜秋像它这样的……刚捡着它的时候还以为是哪家孩子恶作剧泼了浓墨,刷了三遍不见掉色……”

椅子上的人笑了。

“……她这一辈子怕是栽在你手上了……”声音几不可闻,清泱没听见,也没问,进屋端出一小杯酒来,放在墓碑边。

“也不怕你醉了睡,以后有你睡的。慢慢喝吧……”

这只自己跑到篱笆院子来的小乌龟有个小嗜好,就是在她偶尔啜酒的时候蹭她脚跟,非得自己也啜一口才消停。却又偏偏是个喝不得的,沾一滴就醉,软着四只爪子偏着头躺地上,一躺就是一天。

她渐渐就戒了酒,好些年没挖竹林了。

“它是公的母的?”突然来了兴致。

“女的。”

“她也是妖?”

“不算是。”

“也是来报恩的?”

“……嗯。”

“我救过乌龟吗……”女子蹲累了,拂了拂裙摆,坐在地上,偏头倒是认真想起来,“……怕是没有的,若是叫我逮着了,定拿来炖汤了……”

椅子上慢慢摇的人嘴角挂着惬意的弧度,声音沉沉的:“……不是这一世救的,你的前世。”

“前世?上辈子的事情干嘛要记到这辈子……人死了恩恩怨怨都了了,小乌龟记着过去白白耽误了这一世……”

“不该记着?”

“嗯,不该。”

“恨呢?”

“不该。”

“爱呢?”

“不该。”

便没人说话了。

既然如此,你何苦记着呢。

“你要做些什么才算报完恩呢?”

“一命抵一命。”

“我有生命危险,你救了我,便是了?”

“嗯。”

“……那难了。”清泱想了想自己每天的生活,辰时起,辰时三刻去学堂,村西走到村东,站在自家院子门前便能瞧见学堂石狮子,一路上都是村上人家,她经过的时候都开了门,得打一路的招呼。教书至午时,按着原路返回,吃了饭便又去,申时三刻到家,看看书,在师爷椅上摇一摇,吃了饭,熄了灯,便是一天。

这村里没什么坏人,祖祖辈辈都是认识的人。谁家粮食今年收成好了,一村的人都能沾着光,谁家的菜地被野猪拱了,隔天门前就是几篮子青菜苞米,都不带打招呼的。这个村庄,若是能让她有上生命危险,也挺难的。

若非要说有危险,就得进山里了。豺狼虎豹,算是没命了。但是她一介女流,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去山里做什么?想要的村东都有,柴米油盐,衣料胭脂,靠着她教书得来的月钱,绰绰有余。

“若这恩报不了,会怎样?”她问。

“来世报。”

“你饮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如何报?”

椅子上的人不摇了,坐起来,俯身望着地上的人:“这便是你的选择?”眼中似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她看不懂。

“总归要忘的。”她说,“你也别记得太深,这世若没机会报,我也不拖着你投胎……看我……”女子像是想到了什么,“……竟忘了你是妖。妖是不死的,是吧?”

“……”

“你也别寻我下世了,别像小乌龟一样傻,我若落叶归根,你便忘了我吧。放你也不是有心,刚好捉了两条鱼,一个人吃不完,不是放你便是放它……何必记着……”

椅子上的人不说话,静悄悄的像是睡着了。

她也不讲了,拿出《诗经》来,轻轻吟诵——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

“你喜欢?”椅子上的人说话了。

“嗯,喜欢。”

“为什么?”

“唱起来好听。”

“《采葛》也挺好的。”

“……唔,不知道。就是喜欢。”

椅子上的人嘴角的线条柔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