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袭月重生之后已经一年,至于她的十五岁及笄之礼,似乎将军府没人有功夫理会、提起了。

萧长文在狱中逃出升天无望,郑氏在将军府中水深火热、自顾不暇,老夫人卧病,萧云开里忧外患日夜不能寐,三房林氏依旧默默无闻,四方田氏、五房潘氏各自躲在自个儿的窝里顾着保全自己,能少说一句话,绝不多吭一个字!对萧袭月,更是不敢有半个“不”字。

萧袭月也一直以为这及笄之礼,大约就这么算了,却不曾想,清早一起来,正在梳洗,就听冬萱面含了一些意外之色对她禀道:“小姐,老夫人来了。”

老夫人?萧袭月连忙将还没来得及整理好的衣裳整理了整理,便见杜老夫人在红姑和春荇、春梅、春叶等四大丫头的簇拥下,拄着拐杖颤巍巍的走了进来。

“祖母。”萧袭月不亲不疏的喊了一声,心下有几分戒备,不知她来是所为何事。

这三四个月来,杜老夫人苍老了许多,本来斑白的头发已经尽数银白,人也瘦了,显得一张脸上皱纹更密更深,一双因为苍老而浑浊的眼睛深深的陷在眼窝里,眼光流转之间,比之从前略显得多了些迟钝之态。蜡黄的脸色还染着几分病态,显然还在病中。

杜老夫人笑了笑,拉扯开两颊的皱纹,越加苍老,颤巍巍地朝萧袭月走过来。萧袭月细白的手被她苍老而微冰凉的手抓着的时候,心头惊了一下,便听老夫人道:

“袭月啊,你今天及笄,咱们萧家的传统都是由母亲给女儿以玉笄簪发,你娘亲死得早,哎……你大娘又病着,就,由祖母来给你簪发,可好?”

萧袭月意外。她以为杜老夫人是因为陈妈妈的死,或者萧家长子萧长文刺杀皇子、谋害亲妹的罪名来找她,却没想到是因为要给她簪玉笄。听老夫人的声音,观之神情动作,显然还病着,来这香竹园是强撑着来的。

“谢祖母。祖母能来,袭月受宠若惊。”萧袭月说着客套话,心里一时有些不知什么滋味。

杜老夫人苍老枯槁的手拉着萧袭月坐到铜镜面前,亲手给她用篦子顺了发,一丝不乱。继而,萧袭月跪在杜老夫人受了簪礼。

“这支玉笄是祖母出嫁的时候从娘家带来的,是用十八颗犬牙做成,能够辟邪保安泰。你出生时有相师说时辰不吉利,祖母将这玉笄簪在你发上,希望你这一世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到老。”

萧袭月磕了个头。“谢祖母。”

杜老夫人叹了口气,掩饰不住忧心与沉重,拉起萧袭月来,一双眼已经含了泪。“袭月,祖母知道你恨萧家上下,是我们对不住你在先。现在弄到这一番田地,祖母和你爹爹都有责任。元慧母子这些年来是做了些过分的事,这一回也是他们自食恶果……”

“祖母……”

杜老夫人打断萧袭月的话。

“你不必再说那些客套话来敷衍祖母,祖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一回祖母不求你别的,只求你解了恨之后,能饶了将军府上下。忠勇将军府百多年的基业、威名,是祖辈辛苦建立起来的,若是毁于一旦、彻底灭了,祖母这一条命……死也不瞑目啊……”

杜老夫人说着,咳嗽起来,歇了歇,道:

“罢了罢了,今日祖母来也并不是劝你什么。不管你怎么想,祖母始终还是将你当做萧家的人,一家人磕磕绊绊,再大的仇也不是不能解的,祖母只希望,‘忠勇将军府’的匾额能继续挂下去,祖母……等着你解开心结。”

萧袭月听得出杜老夫人是真心,并不是假意做戏,心里有些沉,语气亦有些沉。

“祖母,袭月虽只有十五,但并不是冲动意气之人,不会因为一时气愤而杀人夺命。我只想说,因果报应,将军府的荣损并不是我一人可以操控。祖母多年礼佛,应该深谙其理,没有无因之果,没有无源头的恶报。袭月言尽于此,望祖母体谅。”

萧袭月重重磕了一个头。

杜老夫人眸子又暗了几分,听出萧袭月话中并没有放过郑氏母子的意思,也无奈作罢,又叮嘱了萧袭月几句未来嫁人选婿之类的话,老态龙钟的被丫鬟扶着走了。

杜老夫人走后,萧袭月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在杜老夫人说要给她行及笄之礼时,她确实有感动,在她用恳求的语气让她放过将军府时,她确然还有上一世那残留的软弱善良跳出来,让她心软了半分。

可,她不会感情用事,不会放过那些仇人!正如她所说,因果报应,上一世没有报,这一世便是郑氏一干人等的报应!就算她冲昏了脑子,肯饶了郑氏、萧华嫣等等人,他们也不会让她活着!这辈子注定你死我活!

萧长文的案子已经审了多日,陈皇后铁了心不想出手帮忙,国公府也撇清关系,萧云开朝堂上因为储君之事自顾不暇,萧长文这回的罪名是坐实了。可,可笑的是,今晨天牢中的萧长文竟派人送了信来给萧袭月,说要跟她做交易。

呵,真是有趣,她倒要看看萧长文这只落水狗要出什么幺蛾子!

不过,在去天牢之前,萧袭月要先去一个地方——三皇子府。

已经过去十余日,十四皇子秦琰的登基大典已近了!新皇登基之后,秦誉、秦壑等皇子封藩王封郡王还是无品阶的成为废弃品,都会有个结果。

多日来风云涌动,萧袭月不好常去秦誉府上,免得给秦誉招去麻烦,是以回平京之后还是头一回过来。

三皇子府还是一如往昔,跟萧袭月上回来没什么不同,若说不同,便是各个人都穿着素色戴孝。

“萧四姑娘,三殿下在书斋等您。”

“好。”萧袭月四顾,却不见有银儿等美人的踪迹,问小厮,“你们家殿下的那些美人呢?”

那小厮闻言脸上出现一抹惊色,然后掩饰过去,小心翼翼的低眉顺眼道:“都,都在房里歇着呢,三皇子繁忙,她们都好些日子没有见殿下了。”说完,还偷偷瞟了一眼萧袭月的脸色。

萧袭月点头,见小厮这模样也确然有些搞笑。

他那么紧张做什么?

当然,萧袭月是不知道三皇子府上之人对她的印象已经由好奇变成了敬畏,尤其是银儿那些个平日就不太受宠的美人,听闻了三皇子与萧袭月看对了眼的传闻,个个都害怕自己被萧袭月嫉妒上,是以这些日子都只敢远远的瞧着秦誉,眼儿巴巴的捏着手帕子抹泪儿,不敢再同从前那样在萧袭月和秦誉面前晃来晃去的。

书斋格外安静,踏进去,便听见一声极轻而清脆的棋子落盘的声音。

萧袭月一眼便看见了那席上左手对右手,自己与自己下棋的秦誉。她早前本就有意进去看看秦誉在做什么,是以走得极轻,秦誉并没发现。

他难得的穿着一身白袍,尽管是戴孝的服饰,却显得俊秀逼人。二指夹起黑子,准确无误的落入棋盘,两方布局,自己与自己斗得不亦乐乎,许是觉着这几步棋局布得好,嘴角微微的扯开一个清浅的笑意。

那笑,如同一片雪花儿落入萧袭月心底,因这个薄薄的笑而眼前一亮。

这个男人,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个神情,总有着一股子让人惊艳的魅力,难怪那怡人院千金难买的头牌姑娘,都甘愿千里迢迢的奔他而去。

“三皇子殿下就这般喜欢布局设谋?自己与自己都能下得这般起劲。”

萧袭月也不再隐藏踪迹。

秦誉抬起眼来,点墨一般的眸子看着萧袭月的瞬间染上笑意,听萧袭月那略带讽刺的话,挑眉道:

“与人下棋总不能尽兴,毕竟这世上聪明人太少,蠢人太多,要让他们赢,或是让他们输得不要太惨,比简简单单的下个棋难多了。”秦誉活了两世,上一世就已经是棋中高手,再加上这一世这些年头,几人能敌得过他?

“哦?好大的口气。”萧袭月一屁股在秦誉对面坐下。“不若然袭月领教一番三皇子的棋艺?”

古语有言,年轻小子无高手,萧袭月不信秦誉这二十岁的愣头青能下得过她三十几岁的“老婆子”。

秦誉见萧袭月有心要挑战、让他吃瘪,心下有几分好笑。这个小女子,说她聪明,她也聪明,说她笨吧,有时她真是笨笨的让他忍俊不禁。她根本不知道,他也是重活的。加上前世那些年头,他可比她大多了,是个“老头子”了。

两人下了三盘,都是萧袭月胜,第一盘胜萧袭月还高兴着,第二盘胜,她就狐疑,第三盘胜,萧袭月冒火了!

秦誉这厮根本就是在用行动表明,她在他眼里其实就是他话里头说的蠢货!

萧袭月暗骂自己笨,怎么又着了秦誉这厮的道儿!不管她胜还是败,都是她蠢啊!赢了,是他嫌她笨,让的,输了,那更是比不上他不是?

秦誉见萧袭月平静的隐藏着不悦,补充道:“我没让。”

没让?那你笑那般意味深长?萧袭月听了这句也并没有觉得挽回些面子,抬起头来,却发现秦誉正了色、深深的盯着她,一寸不移的,看得她脸上都有些发热了。

“你,找我来有什么事?”萧袭月问秦誉,也是提醒提醒他别在紧迫盯人了。

秦誉掠过棋盘,宽袖带落一地黑子、白子,如玉珠落冰面一般叮叮的响。

他看着她,薄唇抿了抿,萧袭月竟然在一向桀骜而沉稳的秦誉脸上,看见了一丝紧张和拘谨。她没有催促他,半晌,才听他问——

“萧袭月,若我说,我想娶你,你愿不愿嫁与我?”

嫁?萧袭月不料今日他找她来,是问这个的,一时毫无心理准备,不知道怎么回答。

“何时……?”

秦誉将棋盘连同矮几看也不看一眼的推到一边,除了两人之间的障碍,栖身上前将萧袭月双臂紧紧扣住,将她扯入怀中、罩入他的领地,却没有如同往常那般紧紧抱住,而是在他胸前隔了一小段距离。

他比她高大许多,低着头深深的看着萧袭月道:“新皇登基之后,我带你走。”

“……”

“这辈子,让我照顾你,可好?为我秦誉生儿育女,陪我到老,然后一同入黄土了了这一世。”

秦誉的容颜离她太近,萧袭月整个视线,都被他带着些侵-略性的恳求询问目光占满。萧袭月咽了咽唾沫,心里已经有个声音说了“好”,可那个字到了嘴边,却还是缺少了些勇气,只怕自己一时太冲动做错了决定、给不了承诺。

秦誉了解萧袭月的想法,也知道她所受过的那些伤害,将萧袭月轻轻揽入怀中。

“不怕,就算一日你要离开我,我也不悔。让我照顾你,萧袭月……”

萧袭月眼睛有些湿,却还是没有哭出来,将那泪意逼了回去,平静了声音冷声道:“娶我,就不能再对别的女人见异思迁,我可以许你对我的感情变淡,但若你爱上别人,我会杀了那女人,然后离你而去。这样,你还愿意娶我吗?”

秦誉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话语中带了一丝笑意,平素冷硬的语气不见了,现在满含着说不尽的温柔,修长玉手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萧袭月的头发,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