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起心中感慨,正色望向王后。

法兰西学院的知识分子大多偏向王后,他叔叔的一贯立场帕维隆也是清楚的。借王后之手送书,无非是想让他回心转意。

“我叔叔痛恨这本书,”他开口道,“觉得它充满了利益交换,半点道德也没有。他一直主张法学应该以人性为基础。”

“我认为法律应该是道德的最底线。”王后说。

“那么陛下与我叔叔的观点很相似。”

“阁下自己的观点呢?”

“法律无关善恶,而是契约。”

“让我想起了卢梭先生。”

帕维隆紧闭上嘴。他身为莫普的“走狗”,没少被新派知识分子口诛笔伐。在表面上,他和主张推翻君主制的卢梭背道而驰,是不应赞同此人的。

“我和叔叔有不少观点相反,”他说,“但有一点很相像:我俩都非常倔强,很难被别人改变想法。”

卡特琳娜在一旁发出嗤笑。对她来说,没有揍一顿“说服”不了的人。如果有,那就两顿。

“我也自认是个顽固的人。”王后说,“据别人评价,我似乎相当善于改变别人。”

“追逐名誉、财富、权力的人容易改变,追逐理想的人难道也能?”

“名誉、财富和权力也是一种理想,”王后道,“而且有时候,这种理想比别的还坚定。”

“哼,那么陛下的理想是什么?三者于一身?”

“我最初的理想很简单,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满室寂静。连卡特琳娜都忍不住惊诧地回头。

这句话放在当下,倒也不奇怪;假如真的以叛国罪落到艾吉永手里,即便没有公开处刑,之后被做什么手脚也很难说。这几年法医毒理学在公众的关注下发展迅速,几乎每个月都能查实一两起投毒案,每半年都能听说一种新毒物,大家才知道原来有这么不为人知的杀人手法可供利用。

但加上“最初”俩字,意味就不太一样了。贵为奥地利公主,嫁到法国这样强盛的国家做王后,玛丽能有什么性命之忧?

故作惊人之语——帕维隆心中不免这样评价。

玛丽只是忽然有感而发,不打算真的解释清楚。她顺着话头继续:“我听说东方有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我发现我和许多人在同一条船上时,我就意识到,不能只救自己的性命。我得把这艘船打造得更结实耐用才行。”

“您和您身边人是船,那么谁是水?”

“民众。”

“……您畏惧民众?”

“畏惧,也依靠。”

帕维隆再次讶然无言。无论新派还是旧派,都对王后相当有好感——主要是因为她兴建图书馆、重视教育、热心于资助学者;但在公开场合几乎没有明确表达过政治倾向,即便说话,也不过是一些提倡美德之类的“正确”话题。

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她内心是一个启蒙派。

玫瑰终于将尖刺亮了出来。

或者她并不是玫瑰,而本就是一把宝剑,藏在鞘中。

莫普对王后的分析没错。平衡很快就会打破,利刃也将飞舞。第一剑会砍向高等法院吗?

“您来这里,恐怕不只是为了说理想吧?”

当然不是。

玛丽此行,也不是为了算账——至少暂时不是——而是为了抢救一下双方的关系。

如果要在旧高等法院和莫普法院中选择一个来合作,她当然希望是新派。

旧法院与王权对抗,自然有它进步的一面;权力过于集中就会产生危险,这毋庸置疑。

但分权往往也带来低下的效率;对于急需改革的玛丽来说,向王权效忠的新法院当然更符合心意。至于这种制度未来会不会被昏庸无能者利用,造成更大的危害,那是子孙后代自己的责任。

更何况,一个跟中国四川省差不多大的国家还要分成十七块搞地方自治,在她看来就是笑话。等蒸汽机车制造出来,有线电报发明出来,中央集权将会是趋势——统治力和人员、信息的流动速度正相关。

试想,一个最快速度十天半个月才能到达的地方,会愿意听从中央号令吗?而一个一天就能到达的地方,敢不听中央的话吗?古代中国之所以没有拓展更多疆域,信息传达就是限制条件之一;反过来说,古代中国能有偌大疆土,和完善的驿站制度也有关系。

玛丽让郎巴尔加紧研制蒸汽机车,不只是要加快技术发展的脚步,也有这方面的考量。掌握交通枢纽的重要性,即便是晚清朝廷也知道。郎巴尔清楚地记得,第一部成功的蒸汽机车的发明时间是1814年;在事先知道了发展方向、又全力投资的情况下,将这个时间提前十年不是问题。实际上,试验机已经制造了出来,虽然还有很多实际困难需要克服,但已经成功行走了500米铁轨,并原定于下周接受王后的检阅。

如今突发事变,能不能赶上行程还不一定。

而有线电报的试验项目,也刚刚开发出来。电池、铜线、电磁感应原理,三个基本条件齐备。虽然要走出实验室还有一定差距,但同样曙光不远。

如果自己败于此时,这些看似只烧钱不实用的项目还能继续下去吗?她不敢想。

担子重,就意味着脚步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