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流光,天幕藏蓝,零星几颗星子缀于苍穹,似那些早已掩埋的美好记忆,远而冷。

出宫城,经神武门,过天衢大街……

温九箫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他的生活其实很有规律,也很清静很淡漠。他习惯简单到近乎单调的黑白两色,就像他习惯二十年来固守原地怀抱残余绮梦度日。

他也从不觉得寂寞或缺失。

可有一日,有人打开他尘封的心门,送他明亮鲜活新世界,他竟觉无限迷茫。

天下之大,何处可为吾乡?

眼前是一片栀子林,他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

遮蔽视野的栀子林,绿叶白花,裁珠点雪,幽香四溢,鲜明入目。月色星光下,竟生出一种簇簇的精致和流光溢彩的华美感。

温九箫脚下略一踌躇,还是迈步入内。

一瞬间风云过,流年远,长河落,前尘湮。

原来,在他自己都还没发现时,已是二十年。

孤坟吊影,花开满枝。连昔年那些幼嫩得风一吹就倒的栀子苗,都已长成繁茂密林扎下深根。

他的记忆仍旧鲜明得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却原来,岁月已在无声无息间走远。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若有朝一日,他和她在地底下相见,她可还能认出如今的他?

他折下一枝栀子花插在坟前,从袖子里掏出一方丝巾拭净碑上尘沙,伸手仔仔细细地抚过冰冷的石碑,如抚摸着爱人的脸颊。脑中想到的却是很多年前,那个喜欢穿丁香紫衣裳娇俏淡雅的少女,踮着脚在廊檐下悄悄闻一朵刚探出枝头的栀子花的幽香,回眸对他一笑,道:“阿箫,你说以后我们也在住的地方多种几棵栀子树,好不好?”

她说:“阿箫,我真恨薄家,要是我没有这么弱,就好了。”

她说:“阿箫,我是不是拖累了你?”

她说:“阿箫,我明天就不得不嫁到韩家去,明安谷的栀子花,我大概是看不成了。”

她说:“阿箫,下辈子,换我来等你好不好?”

她说……

她说……

一声声,一句句,在时光荏苒中日夜积淀,化为心头刻印的朱砂,胸前凝血的琥珀,经年不忘,梦影流长。

温热的握在手心的记忆,捂不热早已冷却的等待守候之心。

其实是极老套的故事,如同戏文里那样,穷小子和富家小姐两情相悦,却因身份差距被棒打鸳鸯,小姐被逼嫁入豪门为家族联姻以换取利益,不久后便因相思成疾抑郁而逝。而那个穷小子……

温九箫自嘲地摇头苦笑,眼中弥漫开淡淡莹光。

风雪夜,不归人。

谁也没料到,当年任人欺辱连心上人都无力守护的少年,短短一年便平步青云大权在握,翻覆之间,万人生死控于指间。

他迫使韩家答应解除和她的婚姻关系,光明正大地从韩家带回她的尸骨葬在他们初遇的地方,而后使出千般手段,整垮利用她逼迫她的薄家,除掉薄待她的韩家,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千百倍偿还加注在她身上的痛苦。

她生前唯一挂念的病弱母亲,他视若生母小心照料,那位苦命母亲在五年前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

他尽全部的力,完成她的愿望和牵挂,也给她所有的补偿。

她感伤与他有缘无分,不要紧,他与她冥婚,将她的名字载入宗谱,她是他的原配正室,此生不变。

她遗憾这辈子看不成明安谷的栀子花,没关系,他在她坟前亲手为她种下两万株栀子树,伴她永久长眠,静候岁月轮回,这样,她在黄泉那端,也不会寂寞。

晚栀,我送你的这些,你可欢喜?

晚栀,你的愿望达成,可能安息?

月光在树梢刷一层淡银色的辉光,他在银绿色的树影中微笑,皎皎如树,神秘华光。

风从大地深处飘来,到得此处也起伏温柔,不忍惊扰这一刻的回忆哀思。

那些绵绵密密的温柔回忆和美丽年华,多年后依旧不改旧貌,却因为故事中女主人的离世和多年的岁月倾轧散发着彻骨的寒意,冷若霜雪,触手冰凉。

白石碑上,“爱妻薄晚栀之墓”七个大字光泽冷冷,如死去爱人冰冷的容颜。

命运的纺锤依旧在继续转动,再回首,年华已远。

晓寒深处,春风不复旧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