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啸,方拓在电话彼端大声问:“夏小橘,你猜我在哪儿呢?”

听到这句话,夏小橘讶异又欣喜,心不由自控地悬了起来,忽地提到嗓子眼。她立刻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回身张望。

上班的人们行色匆匆,自她身边潮水一样涌过。

电影中的场景都是如此,在奔流如虚影一般的人潮中,你等待的那个人定身而立,在庸俗的世间独自发光发亮,拿着手机,微笑着看向你。

天地之间,背景音也是欢快浪漫的乐曲。

然而夏小橘的目光再三逡巡,这一幕却并未出现。

她有些气恼于自己的痴心妄想,只落得一场空欢喜,不由得迁怒于方拓,憋着一肚子气,说道:“我不猜,你爱在哪儿在哪儿!闲人一个,我还得上班去呢。”

“你不会猜我在你后面吧?”他的句末语音上调,像是忍着笑,“给你三次机会。”

夏小橘被说中心事,气恼道:“一次都不要!你在哪儿关我什么事儿啊,我挂了!”

“别啊,我开玩笑呢……”他急忙拦住,“不逗你了。我在天、安门广场呢。”

夏小橘一怔,还是冷哼一声,“干啥?想搞破坏啊?我打110了哈。”

“我奉公守法好不好?不过在这儿站了一会儿,估计已经被便衣盯上了。”

“哼,送到昌平挖沙子。”她揶揄了一句,好奇心却被勾了起来。

“你知道吗?从回来开始,我就盼着下雨。”方拓说道,“谁知道连着这么多天都是晴天!勉强今天降了降温,风还挺大,将就一下吧。你看成不?”

夏小橘奇道:“啊,什么成不成?”

“跑全程马拉松啊。”方拓道,“虽然晚了,但是答应过你,我现在跑回来。好不好?”

他语气中带了一丝讨好的意味。猛然听到这出人意料的消息,夏小橘心中一暖,有些感动,但依旧嘴硬,“想跑你就跑,用不着问我意见。记住,也不是我让你跑的。”

“好,我想跑,真的。到了八点我就开始跑。”方拓笑起来,“那不多说了,今天喝西北风啊,可真TM大。”

电话断线,夏小橘又愣在原地十来秒,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她把手机揣起来,自言自语嘟囔一声,“神经病。”

不知道在说方拓,还是她自己。

这一天上班的时候,隔半个小时左右,就能收到方拓发来的消息。夏小橘一个字都没回,但他依旧锲而不舍地发过来。

照片都是他举着手机和路边地标建筑物的自拍合影,从天、安门广场到复兴门林立的高楼,从钓鱼台墙外金黄的银杏路到波光粼粼的昆玉河。只不过马拉松比赛时,全程封路。现在方拓却只能在人群中穿梭前进,偶尔还有几个好奇的路人入镜。

都是大头照,脑袋总归有点变形,脸上沾了尘土,头发也被疾风吹得像丛丛簇簇的杂草,总归好看不到哪儿去。方拓还咧着嘴,笑得开心,有几张还比出剪刀手。

夏小橘知道他是故意的,在办公室里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心想,真是太二了!

狂风呼啸,树枝晃个不停,变了颜色的叶子哗啦啦地翻飞,跌落一地。玻璃窗隔绝了寒意,阳光倒是暖融融的,夏小橘捧着一杯热腾腾的水果茶,眯着眼睛想,这种天气就是懒洋洋猫在屋子里最好啊,换了她,肯定不想跑。

不禁想起,莫靖言对于方拓两段感情的评价。她说,也见过他后来那位短暂交往的女友,感觉二人在一起就是有些别扭。

当时夏小橘不禁问:“那他和宁柠在一起是什么样?”

“捧在手心里。让我想起……”

那时候莫莫还和黄骏在一起,夏小橘也没有深想,她心中想起的是谁,不认得,也无从比较。直到莫靖言和邵声一同出现在她面前,她忽然明白了莫莫的所指。一个将她捧在手心里的人,应该是什么样。

她甚至不大相信,方拓能够彻底地放下宁柠,那个笑容灿烂,让他付出如此体贴呵护的姑娘。

更何况,她也千里迢迢,不畏艰难险阻,跑到海拔四千米的大本营,在漫天风雪中陪伴他。

本来都已经说服自己,果断一些,狠心一些,不要再执迷不悟,重蹈覆辙。不能再贪恋方拓的关心和默契,沉迷于毫无结果的暧昧中。

可是,他怎么又出现了?而且还嬉皮笑脸地去做这样费心费力的事儿。

她简直都快原谅他了怎么办?

方拓的照片又发过来,十点十分,他已经跑到知春路上的半程终点附近,消息里写道:“从这里起,我要继承革命前辈未竟的事业,继续向前。”

夏小橘按捺不住,险些回他一句,“姐姐我才不是在这儿倒下的,还要再跑六公里!”

仔细再看一遍他的消息,又失笑,心想这人还没被风吹傻,知道不要写革命先辈的遗志,否则她和他急。

笑了两声,又痛恨自己的立场不坚定。她也无心工作,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地形图发呆,不禁想起前一日梁忱说的话来。

那天梁忱难得说晚上有空,问她要不要一起找点美食。夏小橘正要去逛街,梁忱便说陪她一起,自己恰好也要买换季的羊绒大衣。

夏小橘唯恐耽误她的宝贵时间,在商场里不敢随意乱看。

梁忱看出她的局促,微笑道:“既然说一起逛街,就没安排别的事。最近项目也不赶。”

买过衣服,吃了晚饭,又说一起去剪头发。

夏小橘有些犹豫,她直觉想起在高中时,因为知道程朗喜欢别人,她跑到家门外的小店剪了个犬牙交错的短发,心中的背景音乐都是梁咏琪的《短发》——“我已剪短我的发,剪短了牵挂,一寸一寸在挣扎”。

然而,那些充满仪式感的的了断,都被后来的光阴证明,是无济于事的。

梁忱见她举棋不定,也不催促。反而是夏小橘在发廊门前站住,问道:“梁老师,你觉得换个发型,对换个心情,真的有帮助吗?”

她笑,“只是剪个头发,不要加那么多意义。那天看到实验室里的学生新作了头发,很好看,我觉得她的脸型和你很像,不妨试试。”

夏小橘也笑,“主要还是看脸吧。”

“也对。”梁忱和她并肩站在店门口,透过镜子的反射看向她,“但是你很美啊。而且,会越来越美,相信我。”

“人终归是视觉动物吧。”夏小橘叹息,“而且,女生太独立是不是也不好?大家都觉得,你不需要别人照顾。在异性面前,需要适度示弱吗?”

梁忱答道:“彼此尊重和依恋,是同样不可缺少的吧。如果要刻意示弱才能留住对方,大概他还是能力有限或者不够自信,你真的确认你的生活里需要这样一个人吗?”

“如果不知道对方怎样想呢?”

“感情永远是主观的。我们说,不能被感情蒙蔽双眼;但是反过来看,也不能走向另一个极端。感情中永远没办法客观公允地去评价对方。所以,更关键的,是自己怎么想。”

夏小橘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看着窗外猛烈摇曳的枝叶。

她怎么想?她不敢想啊。

一上午就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夏小橘忍不住又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按理说,以方拓的速度大概也跑到了,但是始终没收到他到达终点的消息。上一条还写着, “终于看到奥森了,不用满大街找W.C.了!”

或许是过了三十五公里之后开始“撞墙”了,能量和体力消耗到了崩溃的临界点,绝大多数没有做好充分练习准备的跑者,都会在这个距离速度大减。

尤其这样顶着北风跑了一上午,对孤身独行的方拓而言,更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考验。

夏小橘踌躇半晌,拨弄着手机在面前转了几个圈,想起自己在雨中跑到通体僵冷,只剩心窝的一口热气,依旧觉得委屈难过。咬了咬牙,狠下心肠,没给他打电话。

同事三三两两去吃饭,走在最后的人喊夏小橘,“这都几点了?你要绝食吗?”

“风太大,有点懒得动啊。”她找借口,“这就去,等等我!”

中午吃了一碗牛肉面,出了一身薄汗,感觉手指尖都透着暖意。同事们说笑着,讲起这北风是不是一路从坝上草原吹来的,又说起桦林镇十几块钱一大碗的羊杂汤,搭配香酥的烧饼最美味。

夏小橘听着,又想起黄昏时分小镇的十字路口,方拓在夕阳下的道别,回想起来,脸色十分的温柔,目光中也满是不舍。

她说不出心酸还是感慨,只觉得不是自己太自作多情,就是对方演技一流。

吃过饭,大家一同走向办公楼,夏小橘不禁掏出手机来,一边迈上大门前的台阶,一边打开方拓发来的一串照片。

依旧没有新消息。

走到平台上,恰好翻到最后一张,还是在奥林匹克森林公园的入口处。看起来,他嘴唇都被风吹得有些干;还是因为太冷冻得发白?图像不够清楚,她试着放大,想看仔细点。

正要细看,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传来,一字一顿,带着笑意。

“夏、小、橘!”

她正看着照片上的这个人,声音却突兀地出现在身后。夏小橘打了个激灵,险些将手机掉在地上。

她深呼吸一秒,强自镇定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方拓笑嘻嘻地倚在旁边一株银杏树上,中午的阳光把深秋的叶子照得金灿灿的。

看她回头,他站直身体走过来。依旧穿着黑色的压缩服和压缩裤,外面套着速干T恤和跑步短裤,披了一件单薄的皮肤风衣。鞋子在风里吹得灰扑扑的,看得出,脚步有些僵硬。

同事们见有朋友来找她,纷纷说:“先进去了呀。”

夏小橘随口应了声,“好。”转向方拓,却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他走到台阶下,仰头看她,笑得十分开心。不知道是不是许久不见,现在的她比记忆里更好看一些。

不对,是真的变得更好看了。

方拓凝视了几秒,开口道:“呵,你怎么变形象了?”

夏小橘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要你管?”

“染头发了吧,不扎起来挺好看的。”他诚心诚意评价,“大衣也是新的吧,不错。”

素色的薄羊绒大衣,及膝裙和羊皮小靴子,的确都是昨天梁忱陪她一起买的,式样看似简单,但裁剪合身,做工精细。加上一条手感柔软的围巾,夏小橘一咬牙,痛刷了半个月的工资。

“好不好看,也不关你事。”夏小橘有些气恼自己贫乏的词汇,她平时很少和人怄气,词到用时方恨少,翻过来掉过去只会这一句。

“好,那我就看看。”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真诚。

夏小橘不知如何应答,生硬地问了一句:“你跑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