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晨霭初起夜虫倦寂,鸟鸣渐渐清亮,婉转叠叠。

栖桐别院,寝屋内半幅纱帐微微敞着,里面的人裹在被衾里,睡意正酣,长发如缎蜿蜒于茜枕上。

星回坐在窗沿上,有好一阵子了,露水初结的时候,他已经在这儿。缁色的长袍垂着,流水的纹路粼粼交叠而下,没入衣摆一角。

眼瞅着晨曦透过枝叶,渐渐移到手中玉笛之上,转头看那熟睡的人,仍没有起来的意思。遂将手中的玉笛稍稍斜了斜,将那晨曦的一缕折去她的脸上。那帐子里的人,这才极不情愿地动了动眼皮,懒洋洋坐起来。

青羽坐起身,觉着困意仍浓,极不情愿地从帐子里出来,揉着眼睛走到窗前,恰好立在他的身边。她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白色中衣的袖子软软滑下,露出光洁的手臂。星回虽知她看不到自己,还是极快地移开目光。顺手将一片海棠的花瓣,丢进窗户里。

青羽瞧着一片花瓣轻飘飘飞进来,落进莲叶漏,这才注意到莲叶盖中的浮箭已悠悠过了卯时。

她哎呀一声,急急转到屏风后,洗漱更衣,换上烟青色长袍。垂至腰间的长发随意挽起,只插了一根几无修饰的木簪,簪首一只青鸾振翅欲飞。那簪子别在发间,倏而透出莹莹白光,如流萤掠飞一闪而过,她却恍然不觉。

赤足踏在竹木地面,脚底微微的凉意。屋外长廊檐下,前日便备好的瓦坛已结了薄薄的露水,拍开坛口清香立时四溢。她取出木勺,仔细打了一壶,分作四盅,置于紫檀托盘之上。抬眼见廊下橘花落了一地,她探身捡了几枝带叶柄的,犹沾着晨露,清香扑鼻。仔细拭去泥土,放在酒盅一侧,便急忙迈出院子去。

星回瞧着她的背影,眉心又皱了皱。自己寻到这院子里,也有些时日。这女子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但却与他寻的人,又差了太多。

这许多沧海桑田过去,一群人难得的被公子从嶰谷遣出来,却揣着不着边际的几句话,还没听明白想透彻,已经到了这凡世。莫一句是随缘就可,大家也就不着边际地散了开去。之前虽在京城与三微见过一面,任都没什么头绪。

至于自己如何寻到这里,他也不甚明白。霜序喜欢热闹,揪着三微留在了京城。他自己素来清净惯了,自然不愿在那等闹腾的地方待着。当初经过此处,见这一脉山川俊秀,灵气充沛,便入来逛了一逛。这片书院又恰在水脉源头之上,让他不由得进来多看了几眼。看着看着,就看到了这个女子。而这院子里头,还有些人,看起来也十分有趣。如此便逗留至今……

青羽一路迤逦行至浮曲阁,檐下静静行了一礼,侧耳听听屋内并无声响,门侧石台上一碗白粥四色小菜正氤氲生香。

她轻手轻脚将玉盅置于食盘中,缓缓退了几步,正待迈脚就走,“今日巳时来见我。”屋里忽而飘出一句。

她惊得立时收回脚,复又恭谨站住应道,“诺,师父。”候了一会儿再无声响才悄悄离开。

一路琢磨着往日月末才例行的课业查修,为何提前至今日,脚下却不怠慢,转过几进院落再过一弯曲桥就到了回澜堂。堂前古柏参天,一潭碧水通透见底,紫色半枝莲临水摇曳。潭中央水榭古朴,亭檐的铜铃传来若有若无清冽的碰击声。

她顿了顿脚步敛了敛心神,方缓步走上回廊。本打算放了酒盏就速速遁了,一抬眼心一凉,格窗已开,檀木门虚掩,案上柏子香沉,最怕照面的二师叔正临窗挥毫。墨色长袍,袖口处麒麟暗纹交织而下。玄檀发冠,面色淡淡,眼眸深处如幽潭清冷,眉心几不可见的凝着。躲是躲不开了,她恭恭敬敬行了礼便垂手不敢再出声。

墨弦手下不停,勾完一行山水才起身,将手边茶盏端起抿了一口,看了一回窗外枝桠间色态间呈的新绿,慢悠悠道:“看来上回大醉三日受的罚,是忘干净了。”

她手心顿时沁了汗,瞄了瞄身边的酒器,掩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诺诺道:“三师叔游历去了,余了的那杯,是要送去新来的山主那里……”

头顶没有声音,她挣扎许久才红着脸道:“壶里余着的……是青羽嘴馋,想,想......”

墨弦随手翻了翻案头几册古卷,“这几本古琴谱年代有些久了,倒一直没功夫翻抄......”

她顿时心领神会,快步上前将琴谱揽在怀中,“青羽有的是时间......”言罢匆匆行过礼便逃也似地退出屋去。

他侧目瞥见玉杯之中香醑之色,清白若涤浆,却是兰熏麝月馨逸出尘。一旁橘花三五短枝,玉蕊沁香。再抬眼瞧那忙不迭逃走的身影,唇角不自觉逸出一抹淡淡笑意……

星回在外头亭子里坐着,看着墨弦唇角的这抹笑意,拧了拧眉头,他不太习惯这个表情。如果窗户里坐着的,果然是他想到的那个人,那这个表情,肯定不是真的。又或许,他撇了眼迅速消失在月墙之后,那个慌慌张张的背影,这个女子的确是有古怪……

青羽跨入风雩轩,嘴里一边嚷嚷着“小师叔小师叔”,一边风风火火地闯进屋里。

无城手里的长剑正拭了一半,见她端着托盘火烧火燎地冲进来,脚下一滑就要扑倒。身形微动已至她身边,稳稳将她扶住,顺势取了酒盏一饮而尽。“小羽毛的手艺越发了得,桑落酿应是天下一绝了。”转头看她一脸苦瓜样,嘴角微翘,“又在你二师叔手上吃苦头了?”

青羽颓然坐下,自顾自斟了杯茶,咕嘟咕嘟灌下去。抬头一瞧,无城今日一身白色似裋褐的外衫,面料却是上好的蚕丝。鬓角发丝有些凌乱,肩头犹沾了几根松针,想是外面刚走了一套剑法回来。

她吃吃一笑,“我觉着,桑落酿还是改成松落酿更妥帖些……”

无城眼都没抬,依旧拭着手中青芒,“对了,差点忘了,有卷书你帮我送去你二师叔那里......”话音未落,眼前的人儿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穿过东院的三四间斋房,便是新任山主的住所。门窗紧掩,似是无人,青羽留了酒盏就直接晃去了后院的绿净亭。

身手利落地爬上亭前一株百来年的梧桐,靠在枝桠之间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此处地势很高,极目望去,整座书院尽收眼底。此时晨曦未散,浅深青碧,峦气浮浮,钟声渐渐融入山间雾霭。前院的百余间斋房热闹起来,生员们清一色烟灰长袍,汇作清流般向几处授课讲堂而去。

书院无名无碑无匾无额,当初由师父和几位师叔携手,引流植花建庭构院,授史宗策医哲武等各类科制,另有六艺。因人才辈出而名动天下,也吸引许多饱学之士前来游学传道。朝廷几度欲赐国子监,却屡屡受挫。只能派出官员参学,甚至皇族子弟也争相前来。

书院入学条件极为严苛,除了一众山主主考,还需得以师父为首的四位主事首肯。然而书院讲会却是来者不拒,凡知义理者,不分市井、农夫,僧道,游人,或是本地他乡,皆可参与。胸中有见,甚至许上台主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