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别院纸坊劳作几日之后,青羽一心扑在医书中,每日里将那书阁里和治愈眼疾有关的书卷翻得七零八落,没少被书阁管事训斥。

书阁管事子书澈,也就三十余岁,却一头白发,书院里头曾有传,他当初是为了一女子一夜白头。传话的人被隐修堂罚着在书库里搬了三天三夜的书,之后再没人敢议论。

青羽其实很喜欢他的性子,虽然冷了些,不过凡事直来直去,说话行事绝不拖泥带水。但也知道他什么都好说话,唯独不能怠慢他的书。此番寻药心切,将阁里的书一通乱翻,确是被他恨得牙痒痒的。

这日搬了一坛少白雪酿到了书阁,子书澈正在案后埋头看书,头都不抬。

她轻手轻脚开了坛子,用酒盏盛了放在他手边。他猛抬起头,怒目道:“书阁里岂能进了酒水……”四下里扑鼻的香气,让他愣了愣,不自觉端起来尝了一口,便痴楞在那里一动不动。

青羽大气不敢出,见他面上由盛怒转而迷茫转而喜悦转而悲切……一番变幻之后又复归平静。垂下目光望着盏中酒色潋滟,慢慢道,“你要的书,都在东边右手第七排第四层的柜子里,还有些古本,在阁楼西侧左手边第二排的木箱之中,钥匙在这儿,拿去吧。”

青羽一愣,继而大喜,急忙接了钥匙去寻书。身后传来极淡的喟叹:“飞鸿踏雪泥……竟似如此……”

阁楼果然藏着许多古本旧卷,皆是闻所未闻,青羽除了每日去雩归那里请个安,汇报一下行踪和修习内容,其余皆蹲在阁楼里。

星回每日听她请了安,也隐了身形随着她在那阁楼待着。倒不是对她有兴趣,不过是觉得里面有几本册子颇有些意思。几百年前他曾在深山里一座宗祠里看过,保存到现在着实不易,里面说的是如何用药草操控人的情感。行文措辞到是很有月见的笔风,想到月见,星回的嘴角不觉牵了牵。

月见常着一身桂色的裙衫,样式十分简单,更似男子的长袍,松松软软。裙摆处缀着细碎的桂子图样,远看仿佛无意在何处沾上的几片花瓣。她的性子也是散散淡淡,比起霜序和莺时的活泼,实在清冷的有些无趣。然而即便是这么冷冷的性子,一旦疯起来,又仿佛荼蘼的花事,热烈而汹涌。

星回不大见到她,公子倒是时常唤了月见去说话,嶰谷里有说公子其实很钟意月见。谷里都是经历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生灵,对于感情一事,都淡定的很随意的很。大约是见到太多,也有不少亲身经历过种种,说起来不过如饮一盏茶,入口滋味醇香亦或苦涩。喝完或是凉透了,味道也就消散了,印象里多多少少会留些仿佛茶渍的痕迹,然而岁月太长,数个沧海桑田过来,怎么也都会淡到没了踪迹。

星回勉强记得自己也钟意过什么人,彼时也有痛彻肺腑,现如今心里会有些极淡的印象。然而面容早已记不清楚,经历的事情也不知随着哪一场冬雪,消融不见。

月见于自己是有些不同的,他其实很清楚,但是想着绵绵无尽的岁月,他就有些拿不准。自己到底是该如何面对一些人和一些事,因为他知道,嶰谷里的人都知道,无论什么都抵不过时光流转岁月沧桑。再转头看着凡世须臾不过几十年的弹指,也不过花开一个瞬间,花落一个心惊。

这么一个转头,看见青羽趴在一边矮榻上已然熟睡,他摇摇头,随手将一卷书丢在她的脑袋上。青羽吃痛,立时转醒,看了一圈并未瞧见人影,悻悻瞟了一眼砸在脑袋上的书,立时大喜,翻了几页就冲出阁去。

她边走边翻看,到了长亭门前看到精彩之处,不觉停下,细细研读起来。

长亭在窗前修复古画,她的身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透过窗棂,落在面前的卷轴之上,静谧婉然。他一时也不愿出声唤她,只痴痴看那影子,用指尖顺着侧颜的轮廓细细描摹。

许久才听门外的她轻咦了一声,卷轴上的身影微动,伸长脖子似是探身听屋中动静。他不觉莞尔,扬声道:“进来吧。”

门外之人似是吓了一跳,愣了一愣才推门而入,满面通红,“没打扰山主吧......”

“怎么会。”长亭放下手中的笔。

“我今日在这古本里看到个方子,觉得或许可以给云栖一试。”她急忙将那书卷递上。

他接过书翻看起来,指尖在泛黄的卷页上抚过,眉心微蹙。月白色的长袍松朴,不知是不是午后光影的缘故,他周身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光晕,温暖而熟悉。见他专注的神情,她不觉想着瑟兮涧兮的词句,脸又红了红,急急移开目光。

桌上一卷很有些年代的鱼鸟图轴,纸面有些剥落,色彩也褪了不少。纵使斑剥得厉害,仍可一窥原画芳华。汀花野竹,水鸟渊鱼,勾勒之间几乎看不到笔迹,仿佛轻色染成。明明栩栩如生却又潇散简淡。

细看之下,有些剥落之处已被仔细修复,严丝合缝与原作十分契合,甚至更加栩栩如生。青羽不禁咂舌,“好厉害......”

长亭抬头,见她整个人快要扑进画里,微笑道,“也没你想得那么难。”

青羽见一旁笔架上搁着一支笔,竹质笔身,玉兰蕊式豪尖。那锋颖尖利而不开叉,有尖不秃,锋毛齐整,顶锋饱满浑厚丰硕圆润,却是看不出是何所制,不觉拿在手中把玩。

“这笔是用什么制成?倒不似兔毫或是狼毫……”半天不见长亭答话,她抬头望向他。

他并未答话,看着点点墨色洇在她如雪的指尖,双眸深处莫名的情绪,许久方出声道:“用我的发制成。”

青羽僵住,望着他束在脑后的墨发,脸红得十分厉害,“竟......竟是头发制成......还有……还原古画之效......”指尖豪峰的柔软忽而变得烫手,她急忙将笔放下,慌乱间打翻了砚台,墨汁四溅,她又忙忙用手擦拭,只几下,双手已是乌黑。

长亭起身,执了她的手,取出雪白的方帕,就着一旁水中丞里的清水为她擦拭,“还是这么不小心......”

她头垂得低低的,耳根亦泛出粉粉的颜色,两只手任他摆布。擦拭干净,他仍握着她的手。她有些慌乱地抽出,“我不是故意的,那个,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说罢就欲退出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