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复述了一遍,我终于听清:“Got it, thanks.(译:明白了,谢谢。)”我转头对小童道:“大号冰拿铁一杯,上放奶油和少许肉桂粉;还要一杯大号黑咖啡,无糖。”

小童配饮料神速。我把他要的东西放在托盘上,他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拄着手杖,径直向自己的位置走去。我觉得他跛得比往常厉害,担心走不到一半咖啡就会全溢出来。对腿不方便的人来说,端饮料实在是个危险的动作。可是他总算把咖啡平安地端上了桌子。

两人在窗边低声地聊了约三十分钟,老人站起身来告辞。那个叫“沥川”的青年依旧陪他走到门口,替他拉开门,目送他离去。然后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整个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鱼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两杯Latte,直到我下班,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多活没有干完。

我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里。他的生活一定很孤独,孤独的人会愿意待在有人的地方,特别是像咖啡馆这种看似人多,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

下班的时候我收好工作服,换了件寻常穿的短袖衫,走出咖啡馆。

北京的深夜寒冷干燥,我的家乡却温暖湿润。面临太多人生变化的人常常会忽略气候的转变,就像今天,北京人一定会记得带上件外套吧,而我却只能抱紧胳膊走在昏黄的街灯下。

不远处就是车站,夜班车每小时一趟,我又错过了十二点的那一班,这意味着我要在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待五十分钟,才会等到下一班。我曾经打算买一辆自行车。小童警告我,说像我这样的女孩,深夜乘公汽要远比骑自行车安全。

好在我可以背单词。除了洗脸刷牙上厕所,我利用所有的时间背单词。掏出单词本,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我开始念念有词。

没过几分钟,一辆车忽然停在我面前。一个人探出头来,向我“Hi”了一声。是那个“沥川”。

“Hi.”我回了一声。

“上车,我送你一程。”他说,接着车门打开了。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舒服啊!真皮的坐椅,车内很宽敞。

“你住哪里?”

“S师大宿舍。”

“系上安全带。”

我系了半天,系不上去,只好问:“怎么系?”

他打开车门,拿着手杖跳下车,来到后座俯下身帮我找到衔口,当地一声系好,然后又走回驾驶座。

“谢谢你。”我小声说。

“不客气。”他发动车,在街上行进。

美男在侧,我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

“你是英文系的吗?”他终于问。

“如果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点头。

“英文系一年级。”我说,“该我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吓了一跳:“我好像没问你的年龄,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公平起见。”

“王沥川,”他说,“你是哪里人?”

“我是外乡人。我不喜欢北京人。”

他笑了起来。

“你呢?”

“我不是北京人。”

“你说的是北京话。”

“我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说,北平人。”他说,“你在北京没有一个亲戚朋友?”

“没有。祖宗八代都没有。”

“那么,你的家人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吗?”

“我是成年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嗯,这话听上去像是美国人说的。”

我愉快地笑了:“你刚问了我两个问题,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

“是吗?我问了两个问题?”

“是啊。”

“好吧。”

“你喜欢北京吗?”

“还行。”

“为什么你特别喜欢来这个咖啡馆?”

“因为……”他想了想,“停车很方便。”

我想起了那个常常空着的残障车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上下车时,他的左腿的确行动不方便,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虽然有些笨拙,很多动作一瞬间就完成了。“你还有问题要问吗?”他转过头,用一种奇怪地眼光看着我。

我不能看他的脸,每看一眼都令我昏眩。他有一张既充满个性、又无可挑剔的脸。即便是侧影也是那样完美,可以用来铸成金币。

“没有了。”我两手一摊。

“你对陌生人的好奇心就只有这么多吗?”

“只有这么多。对不起,”我不得不指出来:“你一直在超速。”

“你害怕高速?”

“我害怕警察。”

他笑了,放慢车速。开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们学校的大门口。门口有门卫,任何车辆不能入内。

“谢谢你,停在这里就可以了。”我连忙道。

“你住的地方离门口远吗?”

“不远,走走就到了。”我不想多麻烦他。

他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下了车,道:“不介意的话,我能送你到宿舍门口吗?现在太晚,就是学校里面也不一定安全。”这话若是别人说,便显得得殷勤做作,而他却说得既诚挚又坦然,一副十足的绅士派头。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顾,我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这里,而你走着走着突然失踪了。从法律的意义上来说,我就是第一号嫌疑。”

我看着他,无声地笑了。

走了几步,他又说:“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你拔腿一跑,很快就到。可是这条路看上去很黑,两边都是树林。我宁愿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么客气呢?我大声说:“当然不介意。”

他走得其实并不慢,但显然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你来过这里?”我问。

“没有。”

“可是,你一定上过大学,对吧?”我又问。

“为什么?难道我看上去很有学问?”

“嗯……也不是。你英文很好。”

“我在国外读的书。”

“哦。那为什么你又回来?据我所知,这里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国。”

“那我就算少数人。”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初次相识的人来说,都不合适。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

我希望这条路十分漫长,能让我们不停地走下去。可惜,宿舍已经到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真诚道谢。

“晚安。”他淡淡地说。

他目送我走进大门,然后转身离去。我知道他还要独自走至少半个多小时才能走到校门口。我突然有一种想要陪着他走回去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