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沥川在书房里工作,我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客厅,发现有一面墙壁挂着大大小小的相框,里面全是有关建筑的图片:足球场、剧院、机场、体育馆、博物馆、领事馆、政府办公楼、最多的是摩天大厦,还有几个式样古怪不可名状不知用途的房子。

想起来了,他是建筑设计师。建筑师的英文是什么?我在想我背过的单词——Architect.

实际上我对建筑这个词的第一反应是砖头、独轮车、木材、石灰、上梁时放的鞭炮,还有就是我家乡那些蹲在大街旁边吃饭的泥瓦匠。我舅舅就是一个泥瓦匠,如今已经混到包工头的位置,我们家的房子还是他帮忙给盖的。

我不想看建筑,只想看他——他的照片,生活照。环视四周,我用目光寻找墙壁、桌子、窗台、一切可以放照片的地方,一路找到卧室,一张也没有。

他的卧室和客厅一样宽敞,临窗之处放着一组红色的沙发。橡木地板,一尘不染。床边有个小巧的书架,上面放着一叠建筑杂志,几本巨大的建筑画册。只有两本书看上去年深日久,可能与建筑无关。我随手拿起来,发现书很重,是那种老式的精装本,字典那样的纸,又薄又白,经年不坏。书名是法文: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你喜欢这本书吗?”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不懂法文。”

“你的第二外语是什么?”

“还没决定呢。”

“有目标吗?”

“除了英文和中文,你还会哪些语言?”我转身问道,凝视着他的眼睛。

“法语和德语。日语只能应付简单对话,‘哈几美妈西德。’之类。”

“我可能会选阿拉伯语。”总之,不选他熟悉的,省得今后被笑话。

他看着我的脸,猜到我的意思,狡猾地笑了。

“英文书名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你学文学,一定听说过。”

“中文叫作《追忆似水年华》。”

“《追忆似水年华》?嗯,译得真美。如果哪天晚上你睡不着,让我用法语给你读这本书,读完第一页,你就想睡了。”他在我耳边絮语,声调从容低缓,头倾着,气息拂拂,扫过我的耳垂。

“是吗?为什么?”

“因为书的第一页就讲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脸上带着捉弄的笑容:“头两句是这样的——Longtepms, je me suis couché de bonne heure.Parfois, à peine ma bougie éteinte, mes yeux se fermaient si vite que je n’avais pas le temps de me dire:Je m’endors.”

他读给我听,法语有一种天然的、朦胧的腔调,恍如梦呓。见过我一脸迷茫,他又用英文解释:“It says:I have long had the habit of going to bed early. Sometimes, when I had put out my candle, my eyes would close so quickly that I had not even time to say: I’m going to sleep.”(译:长期以来,我都有早睡的习惯。有时候,蜡烛一灭,我的眼皮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

“行行好,要不你干脆给译成中文得了……”他的中文也很动听啊。

“我不大会中文……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爷爷说,我只用认得那么多就够用了。”

“什么?什么?”我大声说,“祖国文化博大精深,九百五十个字怎么算够?”

“所以,我不敢译成中文,怕你笑话我。”

“我不笑话你,真的。”我看着他,“我们对海外华人的中文水平从来都不作太高要求。不过,你若是不这样坦白我还真看不出你是文盲。”

“文盲?”他怔了一怔,大约这世上还没有人这样大胆地打趣过他,不禁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里没有你的照片?”我忽然问。沥川那么英俊,拍多少照片都看不够啊。

“我不喜欢拍照。”他说。

“可是……墙上有这么多的闲杂照片……”我指着那一墙的建筑图片。虽然每一张都很美,但摆在一起,还是觉得乱。

“闲杂?”他一愣,想不到我会用这个词,只好解释:“建筑也是一种艺术,小秋。”

我指着其中的一个相框,里面的建筑物有些眼熟:“听纪桓说,这幢大楼是你设计的?”

他点点头:“你喜欢吗?”

“喜欢。”我望着他,轻轻地说,“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你的身体,你的脸。”

“我的身体是残废的。”他凝视着我,莫测高深的目光。

“残废的我也喜欢。”我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他的唇离我很近,刚洗完澡,身上雾气氤氲。我喜欢他的气息,踮起脚,想去吻他。他避开了,说:“我饿了,咱们快走吧。”

沥川不爱吃辣椒,错过了几道大厨的佳肴。不过他喜欢吃炒饵片,也喜欢“蚂蚁上树”。我们只要了三个菜,很快就吃饱了。

沥川说,他很久没有像这样痛快地吃饭了。每天都太忙,都只能吃三明治了事。

“奇怪的是,”他说,“我也不觉得饿。”

“为什么你今天怎么就觉得饿了呢?”我问,不算在寝室里吃的零食,今天下午我们已经吃了两顿了。

“今天体力消耗比较大。”他老实承认。

我随口说:“我们没干什么呀?”

他默然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含意,我的脸顿时羞红了。

“吃完饭想做什么?”

“我得回寝室了,要准备考试。”

他的语气有些遗憾:“好吧,我送你。”

“不要你送,又不晚,我自己坐车回去。”他送我,一定会送到寝室,那么长的路走过来,他要付出常人几倍的力气。

“我送你。”他付了账,拿着我书包,口气不容置疑。

“那就送到校门口,现在还早,门口有校车,一直送学生到寝室。”

“NO.”

“那我宁愿你把车停到校长楼。”我长叹。

“好主意。”

他把车停到校长楼,送我到寝室门口:“你们寝室有电话吗?”

“没有。”

“这是我的号码。”他掏出原子笔,将号码写在我的手心上。

“再见。”我说。

“再见。”

我一回到寝室就躺了下来。我不愿洗澡,情愿他的气味永远留在我身上。打开随身听,换上王菲的磁带,我看见安安推门进来。

“天,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累了。”

“陪白马王子到哪里去了?”她一脸八卦样。

“随便走走。”

“来来来,小秋,坦白交待,”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搬张椅子,坐在我的床下,“大家都说还是你有能耐,上学才两个月,人生地不熟,却不声不响地钓个金龟婿回来。”

安安是这个寝室我唯一可以求她帮忙的人。其他的人,虽然天天见,交情却浅。萧蕊也喜欢我,只是她自己特别忙,忙着交男朋友,对女生的友谊不是很放在心上。

“只是一般的认识。”我说。

“他来历不浅。”安安一幅老成模样。

这句话倒是真的,我只好实话实说:“我不了解他的来历。”

“他是哪里人?”

“不知道。”

“和你相差几岁?”

“不知道。”

“父母是谁?”

“不知道。”

安安拿眼瞪我:“喂,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如果这叫作谈恋爱,你连头都开错了啦!”

这人港台剧看得太多,明明是北京人,偏说一口港式普通话。

“萍水相逢,有始无终,何必打听人家出身。”

“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你只看他的气质,几代人也熏陶不出这样一个来。”

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关于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是建筑设计师,以前学经济。芝加哥大学毕业。”我说,“这些还是你们问出来的。”

“我们问的当然都是实质性的问题。他的收入如何?”

我失笑:“不知道,我又不发他薪水。”

“请你吃过饭吗?”

“请过。”

“哪个酒家?什么级别?这很说明问题的。东街的海鲜酒楼,寻常一顿都要两千块。西街的小菜馆两百块就打发了……”

“去过云南菜馆,菜都很便宜。”

“上网google过他吗?”

“什么是google?”网吧那么贵,我从来不去。

“把他的名字当作关键词搜索,会出来关于他的所有信息。你没时间我帮你查。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年纪轻轻、相貌出众、前途远大、这样的人,应当早被人盯上了吧。”她掏出钢笔,要做记录。

“不告诉你。”

“那他住哪儿?住在哪里也很能说明问题的!”

“不知道,我们只在……咖啡馆见过。”我一想到今天在沥川公寓里做的事,就不敢说真话,以免她问个没完。

“他有车吗?什么牌子的?要知道在北京建筑师也分三六九等,大部分像他这种年纪的可不能算高薪阶层。”

我用被子蒙住头:“安安你饶了我吧。”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他的腿是跛的?”

“先天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