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算是一面吧。这位厂长显然很有和资本家斗争的经验。”

“资本家?”沥川眉头不自觉地挑了起来。

“也就是你的阶级本质。”我补充,仍用英文,旗帜鲜明、坚定不移地站在祖国同胞的一边。沥川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忽然问道:“许厂长,你们的玻璃幕墙对应的是什么空调系统?”

“AVA系统,节能、环保、健康、舒适。王总,我不指望您现在拍板,只希望您能抽空到我们厂来看一看生产情况和样品。”

“您的工厂在哪里?”

“沈阳。”

沥川想了想,说:“这样吧,您明天到我的办公室来细谈,好吗?这是我的电话,具体时间请您先和秘书小姐预约一下。”他写给他一个电话号码。

那位厂长接过纸条,很严肃的握了握他的手:“好的,谢谢您给我们厂这个机会。”

“不客气。”

厂长迅速告辞了。

趁这个机会,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看见沥川正与江横溪及夫人说话。我没有过去打扰,独自站在画廊的一角假装看画。学校明天考听力和口语,我在心中默诵单词。

过了一会儿,有人站到我的身边,问:“小姐很喜欢这幅画吗?——我看你在它面前站了很久?”

我转身,说话的是一位文质彬彬的青年,很古典的书生面容,清峻,优雅,只是发型有点怪,有点放荡不羁。

“姓李。”他递上名片。

我扫了一眼,是位画家,我笑了笑,抬头寻找沥川,希望他过来救我。沥川倒是离我很近,只是背对着我,和江横溪夫妇谈得正欢。

“是啊,”我作深沉状,“挺喜欢的。”

“那么,依小姐看,这画的主题是什么?”他继续问,显得很感兴趣,很想听我谈一谈的样子。

我连忙仔细看那幅绘画。充满了复杂散乱的线条,线条是由细小的文字组成的,隐约看去是张人脸,不过,脸上的五官是女人的身体。我一向自许想象力丰富,但奇怪的构图还是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咽了咽唾沫,沉默片刻:“这是一张人的脸。”废话。

画家迷惑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我只好继续说:

——“人的脸……是公共的,每个人都可以看见。”

——“可是吧,这脸又和身体重合……嗯……身体……是隐藏的,有欲望的,不可见的……”

——“所以这张和身体重合的脸,意味着欲望由隐藏变成了公开。”“很有意思,请说下去?”画家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可我觉得,再这么忽悠下去,我要露馅了,于是我只好反问:“这些由文字组成的杂乱线条象征着什么呢?文字的象征是什么呢?”

“语言?”他试探地回答,“声音、符号、文本、口头、非正式传播……”

“所以……后现代的欲望要通过文本来获得满足,而不是感官。”我说。

“比如?”画家仍然很迷惑。

“比如短信、博客、电子邮件……你不觉得承载它们的手机、电脑正在逐渐变成我们身上的一个不可惑缺的器官吗?”

画家恍然而悟:“有道理!我正是这幅画的作者,您的理解对我有诸多启发。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过这么大胆的分析了。请问您有电话号码吗?有空的时候,可以请您喝杯咖啡聊聊绘画吗?”

一只手掰过我的肩,沥川施施然挤进来说:“没有,她还是学生,没有电话号码。”

画家不满地看了沥川一眼,觉得他过来打断我们的谈话很没礼貌。不理睬沥川,继续指着旁边的一幅画说:“小姐,那幅画也是我画的,可以听听你的高见吗?”

我将目光移过去,只看见一团鲜红夺目的油彩,红的像血。当中几条枝状细线,深红色的,像血管一样扩张着。

我赶紧低下头,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沥川。

我想保持镇定,但脑中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在说:“沥川,带我离开这里!”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张很舒服的沙发上。嘴里甜甜,好像喝了糖水一般。沥川坐在身边握着我手。

“想喝水吗?”他问。

我摇头。

“怎么不告诉我,”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你有晕血症?”

“不严重。”我缓缓地呼吸。

“可是,你还看恐怖片……”

“我以为那样可以治好。”

“不是你自己的血,你也晕吗?”他好奇起来。

“我专晕人家的血,看见自己的血反而不晕。”

我想坐起来,他按住我,“再躺一会儿。”然后继续好奇:“你是天生就这样,还是有什么心理因素?”

“我妈生我弟时,大出血而死。”我说,“当时我在她身边。”

“你们医院生孩子允许小孩在现场观看?”

“没在医院,是在我家。我弟早产,乡下医疗条件差,等送到医院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妈自己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严重,临死前还问我喜不喜欢我弟弟。”

沥川没有说话,一直摸着我的脸和头发:“我也没有妈妈。我妈很早就去世了。车祸。”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这样和你说吧,”他自己喝了一口水,“我是建筑设计师,对不对?”

“对啊。”

“再往下听你就得嫌烦了。”他说,“我哥也,我爸也是。我妈也是。我叔叔也是。我爷爷也是。”

“你奶奶也是?”

“也是。你还想继续听我家人的职业吗?”

“你堂姐是不是?你有堂姐吗?”

“也是。”

“沥川,这个,你们家的历史,也太乏味了吧。”

“就是这样。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