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别担心,我接到她了。”

“今天不回医院了。我陪着小秋四处走走,她只住一天。”

“当然签了字。Herman不在。”

“不累,费恩会跟着我。”

“我说今天不回医院,当然包括今天晚上。”

“NO.”

“小秋不在,喂鸭子去了。”

“你烦不烦啊。不要护士过来,少输一天液不会死人的。”

“别告诉爸,更别告诉爷爷奶奶。不然你欠我的钱明天全得还给我。”

“嗯。我会小心的。”

“对了,我想带小秋去Kunststuben吃饭,你不是认识那里的老板吗?帮我打个电话吧。我怕订不到位子……今天晚上七点。然后我们去Valmann Bar……是的,是的,不喝酒。”

“再见。问候René。”

他收线,对我说:“René刚刚打开MSN,在那头大呼小叫地问你失踪了没有。”

为了这一次的鲁莽,我已经后悔到家了。沥川需要住院,为了陪我,宁肯中断治疗。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他的家人肯定不会答应。

我舔了舔嘴唇,说:“沥川,你还是回——”

他打断我:“放心,我真的不会有事。”

就这当儿,手机又响了。他掏出来,溜了一眼号码,没接,塞回兜里。

响了五下,铃声停止。过了十秒,又响了起来。

“沥川,接电话。”

他叹了一口气,打开话机:

“爸。”

“我在家里。”

“Herman给您打的电话?”

“我有个朋友从中国过来,就住一天,我得陪陪她。”

“我签了字。不要紧,您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

“不会有事的。”

“那您想要我怎么样?”

“NO.”

“NO.”

“NO.我说了不会有事,明晚就回医院。不,您不用回来。我现在不需要护士。”

“爸,您又来了!”

“爸!”

“我累了,要挂电话了,再见。”

说着,他就把电话挂了。我紧张地看着他。不料过了一分钟手机又响了。沥川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阴沉。

随即,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线。沉闷的水声,黑色的手机消失在湖中。

“沥川,听我说,”我急切地恳求,“别让你爸担心。我陪你一起回医院,好吗?”

“不。”他很镇定地坐着,态度坚决。

篓子越捅越大。我闷头闷脑地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着一池碧水。深吸了一口气,不让眼泪掉出来。

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沥川用力地搂了搂我:“不用担心我爸,我爸在香港。鞭长……什么的。”

“鞭长不及马腹。”

“对,就这意思。”

“沥川,这湖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一声,低头看我:“傻姑娘,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苏黎世湖啊。”

“哦!难怪这么大!”我问,“是不是你家的人都住在这一带?”

“嗯。也有住在别处的。我叔叔他们在另外一个镇。我爷爷以前住伯尔尼法语区,后来为了生意方便搬过来的。”

我假装打了一个哈欠,心生一计:“沥川,我困了,想睡觉。”

“别睡了,就来一天,还睡午觉,我带你去咖啡馆喝Espresso吧。这附近有家小咖啡馆,味道非常好。喝两杯你就精神了。”他不为所动。

“真的困得不行了,你陪我回去嘛。”

他站起身来,带我到大街上招出租:“不是说衣服坏了吗?咱们买去。你喜欢裙子,春夏季正好卖裙子。”得,一物降一物,这人就是不让睡觉。

在飞机上看到旅行小册子,都说班赫夫大道是购物者的天堂,四月夏装上市,我可以买几条裙子,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碰上打折。可是苏黎世本身也是欧洲著名的高消费区,就算打折也便宜不到哪去。如果身边没有沥川,我可能会逛一整天,兴许能刨到价廉物美的好东西。可是……今天……就算了吧。

出租车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巷子里。

“这就是班赫夫大街吗?”

“刚才我们路过的那个有很多银行和商店的,是班赫夫。这里不是,不过也很近。好的服装店都在巷子里。这家Salvatore Schito里的男装女装都不错,我曾经在这里买过皮鞋。”

我们走进去,沥川在沙发上坐下来。一位温柔漂亮的女店员耐心地陪着我选衣服,她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我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试了两件连衣裙,在沥川的暗示下,又试了两双皮鞋和一只手袋。不到三十分钟,大包小包地出来了。

“为什么每次你买衣服都这么快?”

“因为你付钱。”

“为什么在北京的时候,几毛钱一把的菜你却要讨价还价半小时?”

“因为我喜欢。”

某人无语。

“别急着上车,前面还有几家店,跟我来。”沥川牵着我,要继续往前走。

“要买的都买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沥川拽回出租车时,他脸上的疲劳已经怎么也藏不住了。可是他的计划却是满满当当的:先去咖啡馆喝咖啡,接着参观美术馆、大教堂、莱特伯格博物馆,晚上吃饭,完了去酒吧喝酒、听爵士乐……岂料车一开动,在路上晃了几晃,他就靠着我睡着了。我趁机拿出他先头写给我的地址,让司机将我们送回家。

半梦半醒的沥川被我和司机连扶带拉地拖到寝室,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沉睡过去。看他睡得那么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边打盹。

沥川像往日那样紧紧地偎依着我。睡梦中,我听见他呻吟了一下,身子弓起来,伸手按住受伤的腿部微微地喘气。手术后沥川一直有严重的骨痛,靠服用镇痛剂疏解。十来年过去了,疼痛转成慢性,虽不如当初那样频繁剧烈,发作起来,仍是半身痉挛痛苦不堪。这种情况在我和沥川相处的日子里遇到过几次。通常他会在半夜起来吃止痛药和安眠药,然后去别的房间休息。止痛药不怎么管用,热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发作,沥川都不想让我知道。直到我被在床上翻来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腾醒了,才能帮他一把。

我去洗手间热了毛巾,敷在他微微发抖的身上。见他眼皮轻动似想醒过来,奈何睡意太浓,在床上翻腾了几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朦胧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声:“小秋……”

“睡吧,我在这儿。”我摸了摸他的脸。

他平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