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 没人记得住他的名字, 都叫他“三叔家的病孩子”。

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谁都不看好他。

狼族男人死亡率高,就是因为他们痛恨一切胆小怯弱,有时候明知是傻、明知没有胜算、明知是送死也要硬着头皮往前冲。

这是一个把“大话”当作“真话”的民族, 说出来了就不怕闪了舌头;不值得,也要为它掉脑袋。

狼族讨厌狐族, 不仅仅因为宿怨,更主要的是心理上憎恨。

狼族人像是古罗马将军那样讨厌计谋。对他们来说理想的战争就是约定时间、选好地点、摆好队形、一声号响、公开决斗。

他们甚至认为打仗应当像人类上班那样朝九晚五。如果到了黄昏还没结束, 两边应该偃旗息鼓生火做饭、睡上一觉明天再打。

狐族从不这样。他们像腓尼基人一样喜欢战术、崇尚以少胜多。和他们打仗就像下棋,每一步都要动脑筋, 动不动就会中埋伏。

当年狼王大战狐帝,每到平原、海边、谷地一类空旷的地方就会立即铺开方阵、上千人同时前进、浴血厮杀。

这才是他们理解中的正规战争。

可是一到峻榞, 狼王一看地形就觉得不妙,这里山势险峻、道路崎岖、树木杂乱、河湖众多——基本上没什么大面积的平地, 完全不是狼族的理想战场。他这才意识到需要改变打法,开始越来越倚重修鱼彬在军事上的意见。

毕竟, 修鱼彬是他的智囊,是族里最优秀的战略专家。

他用自己的智慧向修鱼证明:打架不好,学会用脑, 也一样能出人头地。

可是, 修鱼彬可以说服狼王执行他的打法, 却说服不了家里这帮带兵打仗的兄弟, 除非狼王在场, 不然根本没人听他的,以修鱼稷为最。

在外作战,军情千变万化,说到底还是相机行事的成份多,狼王也不好太过指责,怕伤了将士们的锐气。

修鱼彬抱怨了几次后,狼王无奈,只好安排修鱼稷去C城。

这下终于杀鸡骇猴,兄弟们果然有所收敛。

在修鱼彬的指挥下,几场硬拼之后,北关狐族彻底放弃了正面做战的想法,一门心思地把他们往南面赶。

南岳狐族兵力不足,更是节节败退。

狼族的南下已如破竹之势。

清晨,修鱼彬像往常一样来到营地北边的山坡散步,正好遇见穿着铠甲准备巡逻的修鱼稷。

“早。”他主动地打了个招呼。

“早。”

“新婚之夜过得好吗?”修鱼彬问道,语气里有一丝揶揄。

修鱼稷的脸僵了僵,冷冷地看着他:“昨晚上没见到唐晚荻?”

婚礼热闹非凡,除了六营的病人,剩下的全都参加了。篝火通明、通宵痛饮、狼王指示厨房拿出上好的野味,自家白树皮酿的酒放量供应。

“她一直待在帐篷里,没去。”修鱼彬耸了耸肩,“我劝过她,让她想开点。你又不是第一次往家里带女人……没记错的话——上次那位也是龙族的,不知怎么得罪了你,被你扔进洞里让老鼠给吃了。”

修鱼稷的脸“腾”地一下青了:“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嘿,嘿,老六,不是哥哥我说你,这种时候你应该更关心安平蕙才对。她才是你的妻子呀。”

修鱼稷向前走了一步,鼻子几乎戳到了修鱼彬的额头,目光如铁锤般打在他的脸上,沉默了几秒,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别碰她。”

“唐晚荻现在是我的女人。”修鱼彬“呵”地一声笑了,搓了搓手,“自己的女人想怎么碰就怎么碰——”

话音未落,脖子已被修鱼稷的双手死死地掐住。

“她不是你的女人,这辈子都不是!”

修鱼彬用力地挣扎了一下,修鱼稷的手指扣得更紧,只听掌中的颈骨“喀喀”作响,几乎要被拧断了。

“别碰她。别靠近她。别跟她住一个帐篷——”修鱼稷一字一字地说,虎口用力收拢,修鱼彬的脸顿时紫涨起来,“你要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会狠狠地收拾你,让你后悔生出来,让你不得好死。”

他的气根本喘不上来,双腿乱蹬,青筋乱爆,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完蛋了。

修鱼稷猛地松开了手。

他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大声地喘气。

一只脚重重地踩在他的脸上,将他半个头都踩进了泥土中,修鱼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跟我说,你听见了。”

他抱着脑袋咬牙抵抗。忽然惨叫一声,身上又被修鱼稷狠狠地踹了一脚。

“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

修鱼稷终于挪开了自己的脚,冷冷地看着修鱼彬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歪歪倒倒地向旁边的一棵大树走去,抱着树杆低头呕吐,末了,还吐了一大口血。

正要转身离开,忽听修鱼彬嘶声吼道:“是你杀了我父亲!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身子猛地一凛,闭上眼睛,垃圾箱里的那一幕浮现出来。一时间,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脑中。他冲过去一把将修鱼彬扯到面前,咬牙切齿地道:“是的,是我杀的。”

“为什么?”

“因为他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修鱼稷,我爸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修鱼彬冷笑,“有种跟我到大王面前——”

“砰!”修鱼稷又给了他一拳,“我是大王的儿子,你是他的侄儿,你说大王会相信谁?”

“你以为你真是大王的亲生儿子?当年族里所有的男人都碰过你妈,我爸也玩过,硬要算日子的话……”

修鱼稷二话不说,抽出猎刀就向修鱼彬砍过去——

与此同时,两个人影飞扑过来,死死地拉住了他。

“还不快走!”修鱼浩一面抱住修鱼稷,一面对修鱼彬喝道。

修鱼彬捂着肚子离开了。

另一边,修鱼筀也松开了手,拍了拍修鱼稷身上的灰尘,叹气:“老六,打谁不好非要打他?万一打死了呢?”

修鱼稷默默地将猎刀插回腰后。

“他最近可是大王跟前的红人呐,我们都不敢得罪。”修鱼浩递给他一壶水,“小心他在大王面前说你坏话。”

“呸!说得还少吗他?”修鱼稷骂道。

“跟安平蕙联盟就是他怂恿的。”修鱼筀说,“大王也是鬼迷心窍,咱修鱼家几时这样低声下气过?”

修鱼稷没有附和,只是叹了一口气:“巡逻的时间快到了,走吧。”

***

在六营视察了整整一天后,唐晚荻发现情况比自己想像的要严重。

首先是,大夫们全都死光了。重病患者住满了五个帐篷,基本处于等死状态。为防止发疯乱跑,全都死死地绑在床上。

人手完全不够。病轻的照顾病重的,负责给他们擦洗、打扫、喂食——很快就累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