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脸颊上的肌肉抽动数下,愈加现出他面容的老态。他的鬓发和面色尽皆惨白,华贵的正红衣袍衬托之下,他整个人都白得死气沉沉,更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石膏人像,只要再一句话就会被击得粉碎。

而西莉亚也没有吝惜这个机会。她唇边噙着猎者的微笑,不疾不徐地轻声道:“您应当比我更清楚玛德琳夫人是怎么死的,她似乎用镜子的碎片割破了自己的脖子,而里尔……乔万尼用玻璃片……”

托马斯厉声打断她,几乎是咆哮道:“不可能!这只是你和里尔精心编造的谎言!里尔已经二十五岁,他的年龄对不上!”

“您自己也说过,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乔万尼能够谎称自己大了三岁并不值得惊讶。”西莉亚淡淡将托马斯的最后一丝希望掐灭,平静地继续陈述,“初次见到里尔时我就很惊讶,为何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获得您的信任。现在看来,即便从未见过面,有些纽带还是难以切断的……”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讥诮地嗤笑道:“至少对您而言是如此。”

托马斯全身都在打颤,他的声音变得无比粗哑,含含糊糊地几乎要分辨不出语意:“不……这不可能……这……”

他说着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仓皇间险些被自己的袍角绊倒。他喘着粗气捂住了自己的脸,一片厚云飘过,他指缝中的水光反而愈加晶莹明亮。

“噢上主,我到底做了什么……”托马斯随即目露狠戾之色,森然喝问西莉亚:“那时你就知道他要自杀?明知自杀是不被主宽恕的重罪,你还是任由他自杀了?!”

西莉亚居高临下地笑了笑:“不,那时我没想到他会有以命相搏的勇气。”她偏头思索了一瞬,冷酷地下了定论:“但即便知道,我也不会阻止他。”

旧爱与子嗣的死沉沉压在肩头,昔日里威严、优雅、冷静的锡安大主教终于不堪重负,颓然跪倒在砂石地上,背脊丑陋地佝偻成一团,仪态全无。他摸出身上的十字架颠来倒去地念着祷词,却始终没能将任何一段祈祷背完整。

他最后放弃了,抬头看向天空,木然地扫视橄榄山节次鳞比的尖塔和钟楼,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随着这一个动作,他的神情渐渐平复,外露的悲恸被行将就木的平静取代。

西莉亚没有表露出一丝怜悯,她盯着心如死灰的敌人,心中竟然也宛如不兴波澜的死水,没有喜悦也没有鄙夷。

她等托马斯崩溃得差不多了,才轻轻地继续道:“坦白说,我都有些钦佩里尔了。隐姓埋名从西陆来到迦南、如愿靠近您并被提拔,他险些就成功了。虽然没能如愿将权力从您手中夺走,但他到底以弱者最可悲、最惨烈的方式向您复仇了。”

托马斯对她伤人的话语反应平平,只是侧目看了她一眼,声调粗粝地叹息道:“您是最大的赢家,能否请您不要继续耀武扬威了?”

西莉亚抿紧了薄唇,没有说话。

形容枯槁的白发老者捋了捋被泪水沾湿的乱发,发出阴测测的低笑:“也是,您也并非全身而退。”

见西莉亚不答话,托马斯嘲讽地大笑起来,他有些歇斯底里,将经年累月才养成的尊贵气度抛得干干净净,却又对此感到畅快。笑了片刻后,他才低低地道:“我爱玛德琳,我爱乔万尼,那感情没有半分虚假。”

“但这爱到底还是杀了他们。”西莉亚凉凉地接口道。

托马斯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抖了抖袍子上的尘土,回头向西莉亚裂开嘴笑了。老者的脸容依旧苍白,眼眶和耳根通红,冰蓝色的虹膜被秘密仄仄的血丝包裹,可他的笑容竟然再次如冰川表面那冷到骨子里的水滴,隐含而有压迫力。

“神殿就是这样的存在,它可以给您至高的尊荣与权威,”托马斯那低哑的语调如诅咒,恶毒而饱含深意,“但也会把您的爱变为致命的毒|药。”

“除非您永远不再爱什么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您也会和我一样,”托马斯的脸上再无冷意,只有几乎是怜悯的、温和的嘲讽。他的咬字清晰饱满到无可挑剔,犹如在朗读不可动摇的教典,他看着西莉亚的眼睛说:“您也会以爱为名,亲手杀死挚爱。”

语毕,他便喃喃地念着什么祷词蹒跚离去。

西莉亚站在原地,看着一片灰色的云飘到头顶,将废墟和图书馆都包裹在阴影之中。不过转瞬,雨点便淅淅沥沥地落下。

图书馆大门这时终于打开,神官们从中鱼贯而出,见到圣女不约而同噤声。最后还是马歇尔主动走到西莉亚面前,客气却不谄媚地通报道:“教宗决定召托马斯回罗马,在那里他会接受罗马教廷的审判。当然,为了神殿的威严,审判结束前这件事会尽量保密。新的锡安主教会从枢机主教中选拔,一旦有结果就会立即告知您。”

圣女点点头。马歇尔将她的沉默当做认可,便默默地退开了。其余的神官见状也纷纷遥遥致意离去。

雨下得渐渐大了,西莉亚却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凝视着审判台的废墟。

“圣女大人?”慢吞吞的、总让人觉得话中有话的声音响起。

西莉亚侧目看了来人一眼,淡淡地颔首:“芝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