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朝阳正在身后山头,遥遥西望:函谷关只是大山中一个影影绰绰的黑点儿而已,关外更是空阔明朗,除了沉沉大河,便是苍黄的原野,连大片军营的影子也没有。子兰感到困『惑』:四十八万大军压境,秦国如何竟没有动静?斥候探马没有发现秦军集结,咸阳楚商也说秦国平静如水,连这咽喉要塞函谷关也是毫无异常,当真是匪夷所思。按照在郢都发兵时的估计,凶狠的虎狼秦国绝不会坐等六国大军进攻函谷关,一定是傲慢地摆开阵势与联军酣战,从而溃败湮没在无边无际的六国联军海洋里。可如今连秦军的影子也见不到,子兰还真有些茫然,一时竟想不出从何下手来啃这块硬骨头。

隐隐约约的,远方山塬上的苍苍草木,化作了莽莽丛林般的旌旗矛戈,使他蓦然一个激灵一身冷汗。静下神来,子兰不禁哑然失笑,四十八万对十五万,何至于此?抬头再看,却见营寨之外的官道上两骑快马扬尘而来。渐行渐近,却见为首骑士红衣散发,既无甲胄又无冠带,一时看不出来人路数。莫非是咸阳商家赶来报讯?心念一动,子兰连忙下了云车。

“禀报柱国将军:联军幕府荆燕将军营门候见。”军吏赶来高声禀报。

“荆燕将军?噢,苏秦那个护卫啊,教他进来。”子兰很腻烦“联军幕府”这几个字,听说是幕府来人,脸上顿时暗淡下来,丢下一句话转身走进大帐。

营外来者,正是苏秦与荆燕。想到自己没有带仪仗护卫,为免麻烦,苏秦教荆燕报名,没有显『露』自己身份。片时得军吏允许,两人交了马缰步行进寨。楚**营东依虎牢山,西临洛水,正卡在大河南岸的冲要地带。军营内军帐连绵,按照车兵、骑兵、步兵分为三大内寨。子兰的中军大帐设在最大的车兵营寨,军帐之间兵车罗列战马嘶鸣,气势十分宏大。

“荆燕,楚**容如何?”苏秦打量笑问。

“一片热闹,没闻出杀气。”荆燕皱着眉头。

苏秦一怔,一路走来不再说话。转过一个小山包,便见一座兵车包围的中军大帐,气势大是显赫:外围是两千骑兵的小帐篷,第二层是二百辆兵车围出的巨大辕门,第三层是一座土黄『色』的牛皮大帐,足足顶得十几座兵士帐篷,辕门口肃然挺立着两排长矛大戟的铁甲卫士,一直延伸到军帐门口。辕门两边,两面三丈多高的大纛旗猎猎飞动,一面大书“大楚柱国将军昭”,一面大书“六国上将军子兰”。即或是不谙军旅的人随意看去,这座将军帐的规模与气势,都要比苏秦的六国幕府大多了。

“六国上将军?谁封的?莫名其妙!”荆燕黑着脸嘟哝了一句。

苏秦微微一笑:“报号。”

荆燕大步上前:“联军慕府司马荆燕,请见子兰将军!”

辕门口的带剑军吏板着脸道:“六国上将军正在沐浴,辕门外稍待。”

见荆燕一副想发作的神气,苏秦指着辕门内高高矗立的一架云车问:“这是攻城利器,摆在中军大帐却是何用场?”

“哼哼,这里又没有敌城,观赏山水罢了。”荆燕一脸轻蔑的冷笑。

苏秦看了荆燕一眼,正想叮嘱几句,辕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楚人特有的尖锐高宣:“燕国司马荆燕进帐!”一嗓子传来,苏秦便觉得不是味道,看看荆燕,脸『色』愈发难看。苏秦低声道:“沉住气了,走。”跟在荆燕身后要进辕门。

“且慢!此乃六国上将军大帐,小小司马岂能再带随从?退下!”随着一声呵斥,一柄弯弯的吴钩闪亮地指到了苏秦胸前。

“哼哼,这里又没有敌城,观赏山水罢了。”荆燕一脸轻蔑的冷笑。

苏秦看了荆燕一眼,正想叮嘱几句,辕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楚人特有的尖锐高宣:“燕国司马荆燕进帐!”一嗓子传来,苏秦便觉得不是味道,看看荆燕,脸『色』愈发难看。苏秦低声道:“沉住气了,走。”跟在荆燕身后要进辕门。

“且慢!此乃六国上将军大帐,小小司马岂能再带随从?退下!”随着一声呵斥,一柄弯弯的吴钩闪亮地指到了苏秦胸前。

“大胆!”荆燕一声怒喝,疾如闪电般伸手拿住了军吏手腕,轻轻一抖,吴钩“当啷”跌落。军吏脸『色』骤变,尖声大喝:“拿下了!”两排甲士“嗨”地一吼,一片长矛大戟森然围住了两人。

荆燕高声长喝:“六国丞相苏秦驾到!子兰将军出迎!”

军吏甲士不禁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大帐口传来一阵大笑:“原是丞相到了,子兰失敬。”随即又是一声威严的呵斥,“成何体统?退下了!”随着笑声与呵斥声,全副戎装斗篷拖地的子兰大步走了出来。苏秦在辕门外笑道:“人说大将军八面威风,果然不虚也。”子兰一拱手道:“身负重任,不敢荒疏,敢请丞相恕不敬之罪。”苏秦也是一拱手笑道:“匆忙前来,未及通会,原是我粗疏也。”子兰连连道:“丞相此言,子兰不敢当。”说着便请苏秦进入了大帐。

中军大帐很是整肃,帅案前的两排将墩直到帐口,足足有三十多个;大帅案正中横架一口楚王剑,左边兵符印信,右边令旗令箭;帅案背后立着一个巨大的本『色』木屏,屏中一只黑『色』的九头猛禽。苏秦知道,昭氏祖居于云梦泽东部的大江两岸,那里有龟蛇两山夹峙江水,是楚国中部的险要形胜;可能是降伏龟蛇的愿望所致,中部楚人向来信奉久远传说中的九头猛禽,以这种怪鸟做保护神。子兰的中军大帐也以九头鸟为帅记,可见这种猛禽在中楚的神圣。

“军中不上茶,丞相要否饮酒?”子兰坐进帅案,浓浓的笑意遮不住矜持与威严。

“身在军营,自当遵守军法,茶酒皆免了,苏秦唯想听听将军谋划。”苏秦被军吏领到帅案左下侧的军师席上。荆燕看得直皱眉,苏秦却坦然微笑浑然无觉。

“既设六国幕府,运筹谋划自当由幕府出之。子兰为将,唯受命驰驱战阵而已了。”

“将军既有此言,苏秦当坦诚以对。”苏秦原先也预料到子兰可能对六国幕府心有不快,却没想到如此耿耿于怀,推心置腹道,“合纵有约:军雄者为将。六国幕府之设,原为斡旋粮秣辎重,督导协力作战,并非调遣大军战事。柱国身为六国统兵上将军,既无人取代,亦无人掣肘。尚望将军以大局为重,与六国幕府同心协力。若将军心有隐忧,苏秦即刻撤去六国幕府。”

“子兰原是笑谈,丞相言重了。”子兰心中大是舒坦,脸上却是一副忧戚,“传言春申君力主换将,大敌当前,却有此等阴谋,令子兰寒心。”

苏秦大笑一阵:“将军多心了。春申君原是要你坐镇六国幕府,做大元帅,如何竟成了换将?传言者该杀也。”

子兰哈哈大笑道:“丞相见笑了。”岔开了话题道,“丞相以为,我军当如何应对?”

“苏秦不谙军旅,全赖将军谋划。只是秦国兵马不动,我心不安,不知将军如何看?”

子兰一怔,随即大笑:“无非畏惧我四十八万大军,又能如何?”

苏秦看看子兰,凝神沉思着不再说话。

“丞相毋忧。”子兰笑道,“无论秦人如何智计百出,打仗总是要两军对阵了。秦国总是没有妖法,能靠躲逃取得胜利么?彼不来,我自去。明日我军便猛攻函谷关。”

“函谷关间不方轨,狭长幽深,关下至多容得数千人,四十八万大军如何摆布?”

子兰原是鼓勇之间脱口而出,被苏秦一问,难以回答,期期艾艾道:“轮番猛攻,看,看他能撑得几日?”

苏秦幽然一叹:“子兰将军,请到幕府一趟。众口,出良谋也。”

子兰面『色』通红道:“要商议军机,也当在中军大帐了,六国幕府算……”却生生打住了。

“好。”苏秦轻轻叩着长案,“今晚,我等来中军大帐。”

正在此时,帐外马蹄声疾,斥候沉重急促的脚步直入大帐:“禀报六国上将军:秦军出动了!函谷关外遍地营寨!”子兰拍案大喝:“当真胡说!方才还没有踪迹,难道秦军是神兵?”斥候喘息道:“不,不敢假报,上将军一看便知。”子兰阴沉着脸霍然起身,也不看苏秦一眼大步出帐。苏秦已经出了大帐,跟着子兰便上了云车。

高高的云车上,眼界分外开阔,向西望去,但见函谷关外漫山遍野都是黑『色』旌旗,连绵营寨,埋锅造饭的袅袅炊烟,在明净的蓝天下如在眼前。苏秦虽然目力不佳,却也确定无误地看出了那是真正的军营,而不是虚妄的幻觉。子兰大皱眉头,径自不断地嘟哝:“哪来得如此快捷?鬼魅一般,当真鬼魅一般。”苏秦肃然道:“子兰将军,秦军出战,我军当速定对策,我与四公子午后便到。”说完也不等子兰回答,径自下了云车。

回到幕府,正当中饭时刻。偌大幕府虽然已经收拾干净,但四公子依旧个个酣醉如泥地倒卧在后帐,鼾声一片,酒气冲天。苏秦立即给侍女领班下令:“小半个时辰,让他们立即清醒过来,办不好军法从事!”

侍女们立即忙碌起来,醒酒汤、冰块浸汗巾、凉茶、冷水、按摩拿捏,能用的办法一齐上,终于使四公子醒了过来。虽然醒了,却都是头重脚轻胸闷恶心,春申君噢呀呀一阵呕吐,其他三人也立即跟着大吐起来,帐中污秽酒臭一片。侍女们掩鼻侍奉,四个人犹自软在地上。苏秦不堪忍受,一个人在庭院踱步,幕府内动静却听得清楚,走进来吩咐道:“脱去衣服,冷水浇身!”

侍女们一阵愕然,但见苏秦阴沉肃杀的模样,只好红着脸将四公子脱光,人各一桶冷水向四公子兜头浇下。大帐中立即流水淙淙,变成了一片泥泞。此时,只听一阵噢呀啊噫的叫声,四个人终于完全清醒过来了。待四人换好干爽衣物收拾齐整,苏秦已经命人将酸辣羊肉羹摆好,四人稀里呼噜地喝下,出得一身热汗,才精神了起来。

“噢呀呀武安君,你这是何苦来哉!如此痛饮,不大睡三日,如何过得了?”

苏秦揶揄笑道:“莫非要做了秦军俘虏再醒来?”

“秦军出动了?”孟尝君大是惊讶。

苏秦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函谷关外已经大军云集,子兰尚没有定见。”

信陵君面『色』通红,啪地拍案而起:“我等几时做了酒囊饭袋?不用说了,走!”大步出帐,上马飞驰而去。

五骑快马到达楚军营地,正是未时末刻。尚未进营,便见六**营间的官道上不断有快马飞来。平原君赵胜眼尖,扬鞭高声道:“肥义?看,五国大将都来了。”孟尝君笑道:“好!子兰总算醒过来了。”片刻之间,五国大将一一到了营门,最前面的平原君一抖马缰要进营,不防总哨司马举着一面令旗拦在当道:“军营不得驰马!各位将军交缰进营!”

孟尝君笑道:“军中法度没个变通么?真个东施效颦。”

“六国上将军大令,谁敢不遵?军法问罪!”总哨司马声『色』俱厉。

平原君揶揄笑道:“我只道有个六国丞相,竟还有个六国上将军?自家封的吧。”

“噢呀呀,你等毋晓得,再说也没用,下马交缰了。”春申君又气又笑,将马缰掷给士兵,昂昂大步便进了营门。五国大将们原是奉紧急军令赶来,不想子兰如此章法,个个面『色』阴沉,竟无一个抬脚。苏秦苦笑道:“诸位皆是将军,人人都有军法,莫要计较了,走。”燕将子之道:“武安君,非是我等计较,楚营广阔,到中军大帐得走小半个时辰。究竟军情紧还是军法紧?”苏秦豁达地笑了:“早晨我已经走过一遍了。”将军们顿时一怔,赵将肥义高声道:“六国丞相都走了,我等武夫走不了?走!”马缰一丢,气昂昂走了进去。

走到中央营地的辕门前,甲胄齐全的将军们已经是大汗淋漓,刚刚酒醒的四大公子更是脚下虚浮面『色』苍白。除了苏秦,这些人个个都是颐指气使惯了的,谁个受过如此无端窝囊?此时个个面『色』阴沉,连素来持重的信陵君也是牙关紧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