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郢都长街已经断了行人车马,连往昔的夜市灯火也没有了。

秦楚结仇,眼看就要打仗,郢都人心惶惶。天一黑民人商旅便窝在家里不出来了。加之中原各国兵败后纷纷封锁国界,进入楚国的客商大大减少,惯于夜间逍遥的官府吏员们,也因了朝局紧张,不敢轻易拜客走动了。不到半年时光,郢都前所未有地萧条了。

静夜长街上,却有一辆四面严实的紫篷车辚辚走马,驶到了一座显赫府邸的偏门前。身着紫『色』长衫的驭手下车,上前拍了三下门,一重两轻。木门开了一条缝,一颗雪白的头颅伸了出来,紫衫驭手低声说了几句,旁边的车马门无声地拉开了。篷车轻快地驶了进去,高大的车马门又无声地关闭了。

昭雎已经蜗居几个月了,由头是“老疾发作,卧榻不起”。每日梳洗之后,他都在这片两三亩地大的水池边漫步,常常是月上中天了,还在悠悠地走着。当初六国合兵,他力荐子兰为上将军统兵,是认为秦国根本不可能战胜四十八万六国联军,只要联军一战获胜,他就会摆脱张仪的挟制,重新成为楚国举足轻重的权臣。那时候,清除屈原黄歇一班新锐,是不用费力气的,掌控平庸无能的芈槐更是易如反掌。几个回合,昭雎便可成为楚国的摄政王,过得十数年,昭氏取代芈氏而成为楚国王族,几乎是无可置疑的。谁想一战大败,大势立刻逆转。子兰成了败军之将,按照楚国历来的规矩:折兵五万者,大将必得处斩,举荐大将者,也得罢官除爵。楚王怒骂不休,朝野一片复仇之声,屈原黄歇一班变法派更是甚嚣尘上,要“杀子兰,除昭雎,以谢天下”。若不是昭氏树大根深,联结郑袖软化楚王,又忍痛将昭氏封地二百里秘密割让给王族,并答应不问朝政,这场大灾大难实在是难以躲过的。痛定思痛,全部错失都在于一点:低估了秦国。要不是低估秦国,当初则可以反对出兵,或者称病不言,如今岂不是顺理成章地清除了这班新派政敌?正因为低估了秦国,自己人挂帅,才使政敌死灰复燃,而且使昭氏陷入了泥潭……

“禀报令尹:西方密使求见。”

昭雎一激灵,又迅速平静下来:“领入竹林茅屋,四面巡查,不许一人靠近。”

“是了。”家老转身快步去了。

片刻之后,两个紫衫客被家老领到了池边竹林的茅屋之中——月光幽幽,一头霜雪的昭雎拄着一支竹杖坐在廊下,仿佛世外仙人。

“参见老令尹。”为首紫衫客深深一躬。见昭雎没有作声,紫衫客道,“本使乃秦国公子嬴华,职任行人,奉我王与丞相之命,特来拜会老令尹。”

昭雎心中一动,此人曾与子兰比剑,他如何不记得?只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此人竟是秦国王族公子,且是行人之职。身为密使,公开本来身份,这是罕见的,看来秦国一定有大事相求了。他淡淡笑道:“老夫识得公子,有话便说。”

“秦王口书:我丞相入楚,敢请老令尹关照,后当重报。”

“如何?张仪要来楚国?”昭雎大是惊讶,苍老的声音颤抖了。

“正是,三日后便到郢都。”

昭雎突然冷笑:“张仪自投罗网,老夫爱莫能助。”

“老令尹,昭氏部族岌岌可危,没有秦国援手,只怕灭顶就在眼前。”

“公子危言耸听了。”昭雎淡淡冷笑,“昭氏六世兴盛,目下小挫也已平安度过,何来灭顶之灾?又何须他人援手?”

“故作强横,两无益处。”嬴华笑道,“老令尹该当明白,苏秦不日南下,便是昭氏大难临头之时。若无张仪抗衡苏秦,楚国朝局只怕要颠倒乾坤了。”

“老夫倒想听听,秦王如何报我?”

“一年之内,老令尹在楚国摄政。”

昭雎大笑:“秦王以为,他是楚王?”

“秦王固非楚王,可更能决定昭氏部族之生死存亡。”

“老夫愿闻秦王手段。”

“归还房陵三百里,与楚国罢兵,与屈原黄歇新派修好;内外夹击,促使楚王连根斩除楚国老世族。老令尹以为如何?”

昭雎长叹一声:“老夫心意,只是不想受人挟制而已。”

“两相结盟,两相得益,谈何挟制?老令尹多虑了。”

昭雎颤巍巍站了起来:“好了。老夫尽力而为,只是公子还得辛苦了。”

“但凭老令尹吩咐。”

昭雎低声说了一阵,嬴华连连点头。昭雎长叹一声:“老夫心意,只是不想受人挟制而已。”

“两相结盟,两相得益,谈何挟制?老令尹多虑了。”

昭雎颤巍巍站了起来:“好了。老夫尽力而为,只是公子还得辛苦了。”

“但凭老令尹吩咐。”

昭雎低声说了一阵,嬴华连连点头。

次日暮『色』时分,郢都水门即将关闭。一叶小舟飘了过来,出示了中大夫靳尚的送物令牌,悠悠出了水门,飘进了一片汪洋。小舟在汪洋中飘『荡』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月上东山,才掉转船头向云梦泽北岸飞快地驶来。看看将近岸边的大石码头,船舱中走出了一个白衣人,从容地在船头临风而立,月光下分外潇洒。

“好个美小哥!靳尚有礼了。”岸上一人高冠带剑,笑语颇显轻薄。

“靳尚,我给你的物事如何?”白衣人很矜持。

“小哥有心人,那物事太金贵了,靳尚受宠若惊。”

“那还聒噪个甚?走。”

“小哥慢行,还有两句话说。”靳尚笑得甜腻腻的,“不瞒小哥,自小哥上次随张仪来过后,王妃念叨不休,想教小哥与靳尚一道,做王妃贴身侍卫,也做中大夫,比做张仪仆从可是风光多了。王妃还说,小哥要不满意,尽管开价。”

“还有么?”白衣人眼中闪出一道凌厉的光芒。

靳尚不由自主地一颤:“大,大体如此,小哥意下如何?”

“不劳你『操』心,我自会对王妃说。走。”

“好好好,随我来,小哥走好。”靳尚边走边殷勤唠叨,“小哥,王妃有王子了,更美了,水灵白嫩得仙女一般,真是口好菜呢,你小哥比我靳尚可是福气了。”

白衣人猛然站定,森森目光盯住了这个俊秀聪灵的中大夫:“靳尚,你好好给我办事,我便成全你这口福,本公子没有趣味。否则,我教楚王活剐了你。”

靳尚浑身一激灵:“是是是,小人明白!公子?你,你不是张仪仆人么?”

“休得聒噪!头前领道。”

刹那之间,靳尚的轻薄无影无踪,温顺得像一头绵羊,颠颠儿地领路向前,到得山前明亮的庭院廊下,靳尚轻柔地颠着小步进去禀报了。

“毋晓得贵人来了,快快进来。”片刻间厅中传来惊喜柔昵的笑语,一个婀娜身影轻盈地迎了出来。“在下参见王妃。”白衣人深深一躬。郑袖笑『吟』『吟』扶住道:“好小哥晓得无?你可是我的贵人也。上次一来,我就有了王子,大王整日说要重谢小哥。来,进来了。”

进得舒适幽雅的厅中,侍女轻柔利落地将茶捧了上来。白衣人坐在了郑袖对面,一个捧匣黑衣人肃然立在身后。靳尚也笑『吟』『吟』地站在郑袖座后,眼睛却不时地四处打量。郑袖瞄着白衣人笑道:“晓得无?震泽东山茶,碧绿清香,秦国没有的了。”

“天下有名的吴茶,在下多谢王妃盛情。”

“晓得就好,我是从来不给人上茶的了。”郑袖眼中突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光芒,“小哥,到楚国如何,我保你做大官了。”

白衣人目光一闪,一阵朗声大笑:“不瞒王妃,在下乃是秦国公子嬴华。身为王族,官居行人,身不由己也。”

奇怪的是郑袖并没有丝毫的难堪,反倒一脸惊喜:“真毋晓得呢!也是,等闲人哪有这般气象?不管你是谁,我都看着顺眼,只是有点儿可惜了。”

“王妃,有朝一日嬴华在秦国失势,定来楚国。”

“晓得了!秦国还是靠不住了,你看,我在楚国便不会失势。”

“王妃差矣!嬴华此来,正是奉丞相差遣,要给王妃密报一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