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王城的宫殿群在春日的阳光下金碧辉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铜战车隆隆碾过长街,零落匆忙的国人连忙哗然闪开,没有一个人驻足围观。秦武王轻蔑地冷笑着,脚下一跺,大型战车抛下颜率一行,径自隆隆冲进了王城幽深的门洞。

王城内荒凉破败一如往昔,高高的宫墙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如高山峡谷,使方方庭院都笼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抬头望去,只有头顶的一方蓝天白云悬在宫殿峡谷之上。眼前正殿广场的大青砖缝隙里荒草摇曳,雄伟的九鼎默然矗立,时有鸦雀从大鼎耳的巢中飞出,盘旋飞舞啁啾欢叫,使这沉寂的宫城如同深山幽谷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详感慨,却闻一阵乐声,一队王室仪仗从东边偏殿缓缓拥出。后边匆匆赶来的老太师颜率一声高诵:“天子驾临——秦王觐见——”随着颜率苍老的声音,一个身披大红金丝斗篷、头戴高高红玉冠的少年从仪仗中央甬道走了出来。

秦武王心知这是新近即位的周王,却在战车上一拱手道:“秦王嬴『荡』,拜会周王。”这一完全没有觐见『色』彩的做法,在《周礼》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颜率一时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颜面了。

少年周王却是浑然无觉,照样一拱手道:“秦王远方贵客,光临洛阳,不胜荣幸。”

秦武王见这位少年天子还算知趣,不再做大,飞身跳下战车深深一躬道:“嬴『荡』叨扰天子,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道:“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远来,王室自当设宴洗尘,请入大殿。”

颜率为免难堪,抢先一步高声道:“老夫为秦王导引,请——”领着秦武王向东偏殿而来。殿中酒宴原已备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径自大步向并列的主案走去。身后的少年周王虽一脸苦涩笑容,却平静地走到了另一张主案前:“秦王请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愿也,多谢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宾主之礼,原也应当,何须言谢?”

一时双方坐定,周王与秦武王同为面南主案,秦国丞相甘茂与周室太师颜率陪坐两侧,其余大臣依爵位高低分坐两侧。唯一的不同,是秦武王带来了十六名嫔妃,全是没有见识过洛阳王城的西部女子。她们五彩缤纷地在秦武王身后排开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案上粗简的酒菜,虽不能说唧唧喳喳,盈盈轻笑中却也充满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礼》为根基的周室君臣看来,成群嫔妃是根本不能在天子邦交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说一片嬉笑了。然则时也势也,面对秦武王这等视礼仪为粪土的强悍君主,面对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只有无可奈何,只有尴尬地陪坐了。一时人人面红过耳,座中没有一丝迎宾喜气。

红衣司礼大臣一声高宣:“为秦王洗尘,奏乐——”

随着悠扬的大雅乐声,周室君臣的僵滞方才松泛了一些。少年周王举起了青铜大爵道:“诸位同干此爵,为秦王接风洗尘。”周室臣众按照礼制跟着一颂:“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谁想秦国大臣将军与嫔妃却是一声高呼:“秦王万岁!干!”王城中顿时一片轰鸣雀鸦惊飞。周室臣众面面相觑,举着大铜爵不知如何应对。

秦武王举着酒爵哈哈大笑道:“老秦人粗朴少文,来!干了便是。”也不向身边天子作礼谢恩,径自一饮而尽。秦国将领大臣与嫔妃又齐喊一声:“干!”一片汩汩声中人人空爵。周室臣众却看着少年天子慢慢饮尽,方才默默啜干,双方一时毫不搭调。

秦武王啧啧叹息着大是摇头道:“洛阳王室,天子之酒,怎的这般薄寡无味?这菜,两方冷猪肉,有甚咥头?洛阳天子,当真破败若此么?”

颜率忙拱手赔笑道:“秦王明鉴:周室素无土地民众之治权,百余年来,诸侯贡品日渐断绝,王室赋税连日常支用尚且难以维持也……”目光向衣衫破旧的大臣们一扫,众臣皆是面红耳赤。少年周王一声长叹,不由泪水盈眶。

“啪”的一声,秦武王拍案高声道:“这天子有甚个当头!来人,搬出本王带来的大秦凤酒。再搬出行军牛羊鹿熊肉,大咥痛饮!”

话音落点,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间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搬来五十个黑『色』大坛,每个大坛上贴一方红布,一个大大的“凤”字赫然入目。又有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捧进大盘酱『色』干肉,每案一盘,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

秦武王大笑道:“西岐风味,敢请天子品尝。”

少年周王浑身一颤道:“多谢秦王情意……”一言未了,泣不成声。西岐本是周人发祥之地,那凤鸣岐山的故事更是周人永远的祥瑞。当年周人感念秦人再造大恩,将全部故土封给了秦人,自己东迁洛阳;本以为周秦同源可相互扶持,不想三百年后物是人非,秦成强横大宾,周却奄奄一息,睹物思情,如何不令这位聪慧刚强的少年天子感慨唏嘘?

秦武王一阵愣怔,显出罕见的宽和,拱手笑道:“嬴『荡』鲁莽,天子恕罪。”

少年天子勉力一笑:“美味在前,秦王请。”

秦武王大笑道:“天子不扫兴便好。来,开咥!”

大殿内外顿时热闹起来。秦国的大臣将军与嫔妃无一例外地掳起大袖上手撕肉,大块咥肉,大爵饮酒,一片稀里呼噜狼吞虎咽,谁也不去计较吃相礼仪。原是秦军个个猛士,食量特大,犹以秦武王与孟贲乌获三人为最。秦武王每顿必得干肉六七斤、大面饼五六个、烈酒一两坛。只因昨夜卧榻不宁,秦武王早晨军食无心下咽,正要在王城大宴中补回来。在他想来,洛阳天子再穷酸,大肉美酒总是有的,总不至于连饭食也拿不上台面了。谁想周人历来简朴,与****横流享受成习的殷商人恰是两端。《周礼》中的天子大宴,也只是中看不中吃:案中两鼎,一鼎事先蒸煮好的方肉,一鼎藿菜炖羊骨,合起来也没有一斤肉,且因事先准备,端上案来已经是冷猪肉了。如何能教秦武王这般饕餮猛士痛快淋漓?大军征战,饱食第一,亏甚也不能亏了将士肚腹。一国君主如秦武王者,自身便是饕餮力士,自然对行军征战的军食绝不会草率了事。

周室君臣们拘谨一阵,终于开始了放任吃喝。毕竟,无论你是天子大臣,还是一介庶民,吃饱总是最要紧的。虽说周人简朴,可这天子大宴也确实是无物可上,府库短缺那是谁也没有办法。在座君臣除了东周公与西周公说得上锦衣玉食之外,大约谁都不敢说自己能比秦军兵士吃得好。今日秦王虽然大违礼仪,但也是战国弱肉强食大势使然,只要不灭周室,便不能认真计较,不吃反而自讨无趣,何如大吃?

如此一来,王城大殿内外顿时成了饮宴场。殿外广场是一千骑士的正午大餐。白起破例下令:每人可饮一碗酒,并准许在就近宫殿观瞻游走,以示进入王城之庆贺。秦军将士们大是兴奋,以军中猛士特有的速度迅速饱餐一顿,立即三五成群地在王城看起了稀奇。毕竟,这些平民子弟大多生于山乡,又常年驻扎军营驰驱战场,对洛阳王城这样的天下第一大都,平日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一番喧嚷游走,最后自然地围拢在九鼎之前啧啧评点,认为唯有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九鼎是咸阳所没有的,惊讶欣喜呼喝叫嚷毫不掩饰,王城一片喧闹之声。

大殿内也开始松弛热烈起来。秦武王一阵大咥痛饮,已经是脸红耳热,听见殿外军士品评九鼎的惊喜喧哗,对周王一拱手道:“敢问周王,这九鼎神器几多重了?”

少年周王目光一闪笑道:“问鼎中原者不知几多?只是谁也不知九鼎重量。”

秦武王大笑道:“是么?那便试试。走,出去看看。”一群嫔妃立即一片欢笑,簇拥着秦武王出了大殿。少年周王与颜率并一班大臣也跟在秦武王后边,来到了九鼎之前。

九鼎在中央大殿前排成两列:左右各四鼎,大殿前方正中一鼎,自然形成朝臣上殿时的分道标志。王城虽然破败,这九鼎的气势却丝毫未减,纵是铜锈斑驳,反而在破败荒凉中显出一种亘古的峥嵘高贵与神秘。秦武王仔细打量,只见每座大鼎均矗立在三尺多高的石兽底座上,巍巍然约有丈余之高,仰视而上,鼎中是苍黄泛绿的摇曳荒草,仿佛岁月的苍苍白发。秦武王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突然浮现:搬回九鼎,便是进军洛阳的最大战果!九鼎是天下王权之神器,秦得九鼎,便是天命所归,足可激励秦人震慑天下。

“敢问老太师,九鼎原本是周室之物么?”秦武王转过身来,一脸的嘲讽。

颜率一阵思忖,摇头解说道:“九鼎者,乃夏禹王收取九州贡金,各铸一鼎所成也。每州之鼎,刻有本州山川形势及田土贡赋数目。鼎足、鼎耳均有上古龙形文字,是以称九龙神鼎。夏传商,商传周,虽是三代传承之镇国神器,也是天命攸归。”

孟贲打雷般『插』问:“大鼎究竟几多重?”

颜率皱起了两道白眉,却又勉力一笑道:“九鼎宏大,无可秤量,史亦无载,谁也不知几多重。武王灭商,从朝歌运到镐京,平王东迁,又从镐京运到洛阳,因无大车可以载此重物,均用兵卒徒步拉运。国史记载:每鼎九万人牵挽,九鼎便需八十余万人之力。据老臣测算,一鼎大约近千钧之重,万余斤也。”

众人惊讶肃然,围在数步之外的兵士们也是一片惊叹。

秦武王不动声『色』道:“雍州之鼎是哪一座?”

颜率指点着:“中央大鼎乃豫州之鼎,中原之鼎也。东方四鼎是徐、扬、青、兖四州;西方四鼎是幽、梁、雍、冀四州。”一指右手第三鼎,“那是雍州鼎了。”

秦武王没有说话,大步走了过去。

雍州大鼎巍然矗立在三尺高的石兽底座上,鼎身铜锈斑斑,三只粗大的鼎足已经是厚厚一层绿锈了,鼎身一个巨大的上古“雍”字与山川线条中的大河东折形隐约可辨。秦武王专注地盯着那个“雍”字,伸手轻轻抚『摸』着凸出的字形喃喃念叨:“雍鼎者,秦鼎也。雍鼎啊雍鼎,你在这里守了七八百年,该带着你回故土了,该做大秦之王权神器了。回到咸阳,你便立在中央了……”突然一阵狂放大笑,秦武王用力拍打着鼎身,“本王要将九鼎搬回咸阳!”

秦国将士群臣骤然高呼:“秦王万岁!”“九鼎归秦!”

周室群臣大是惊慌,一时无人敢说话。少年周王却淡然笑道:“秦王想搬便搬了。周秦本为同宗,咸阳洛阳,原本一样。”秦武王傲慢地一笑,对周室君臣如何说法毫不在意,一挥手道:“孟贲乌获,五年前本王要与你俩较力,惜乎无可比之物。目下九鼎在此,谁能举起,爵升护鼎君!”

此言一出,秦国大臣将领与一群嫔妃人人兴奋不已,有几个胡女嫔妃甚至尖声叫了起来。只有白起微微皱起了眉头,向孟贲乌获投去一个眼神:“不能!”孟贲、乌获却是但遇较力就兴奋得『毛』孔大张的猛士,如何还看得见白起眼神?闻声雷鸣齐应:“嗨!”

“谁先上?”秦武王悠然一笑。

“嘿嘿,我先来。”乌获憨厚地应答一声,绕着雍州大鼎抓耳挠腮:“好大物事,却该如何下手?”孟贲也兴奋不已地跟着转了两圈道:“乌获,鼎脚。我擂鼓助威。”乌获用手拍拍大鼎笑道:“嘿嘿,雍州老家鼎,给点脸面了。”

孟贲已经飞步走到九鼎广场西北角的王鼓楼上,大喊一声:“擂鼓举鼎——”双手大木槌雨点般猛击,沉重密集的牛皮大鼓声在王城中骤然响起,回音相合,震耳欲聋。

乌获半蹲身体,双手抓牢两只鼎足,全身紧偎大鼎,大喝一声:“起——”大鼎却纹丝不动。乌获面『色』涨红大汗如豆,再度大喝一声,拼尽全力想提起鼎足,一发力却是两臂发抖大腿发抖面『色』骤然血红。突然一声闷哼,乌获滚下了石兽底座,一股鲜血箭一般从口中喷出,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乌获——”鼓声戛然而止,孟贲一声嘶吼哭喊,凌空飞下扑到了乌获身上。面『色』惨白的乌获向孟贲一咧嘴,未及笑出,也没有说一句话,便瞪直了铜铃大的双眼。

人群一片慌『乱』,嫔妃们几乎是齐齐一声尖叫。

秦武王脸『色』铁青,大喝一声:“孟贲!害怕了?!”

孟贲从乌获身上跳起,雷鸣般大吼一声冲向大鼎,深邃的宫殿峡谷中发出滚滚轰雷般的共鸣。甘茂已经挺身站到大鼎前,手中令旗往下一劈,秦军仪仗大鼓与牛角军号骤然响起,气势如战场冲锋厮杀一般。嫔妃们立即噤声,惴惴不安地瞪大了眼睛。秦国铁甲骑士们士气大振,高举刀矛齐声呐喊:“勇士孟贲!神力无边——”秦武王冷冷地凝视着大鼎,腮边肌肉一阵抽搐。周室群臣不知是祸是福,围绕少年周王与颜率挤成了一圈,连乐师与侍女也紧张得忘记了各自『操』持,木桩一般钉在了原地。

孟贲冲上了雍州鼎的石兽底座,将黑『色』绣金斗篷一把扒下扔掉,又三两下将精铁甲胄褪去,全身上下唯余一片包身小布,赤身站立,全身黑『毛』,几乎与鼎耳等高,威武雄猛的气概引起秦兵一阵狂热欢呼。

秦武王捧起一坛凤酒大步走到鼎前:“孟贲,扬我国威,更待何时!”

孟贲双手接过酒坛,眼含热泪道:“臣一介武士,得有今日,死不足惜!”将一坛凤酒掀起,如长鲸饮川般一气吞干,右手甩出,大酒坛“啪”地碎在了广场中央,大鼓与号角再次响起。孟贲跨开马步,两只粗长黝黑的胳膊伸出,大手牢牢抓定雍州鼎的两只鼎足。全场屏息中,只听一声大吼响彻王城,孟贲全身肌肉如巨大石块绷紧凸显,雄伟的雍州大鼎骤然被拔起于基座,升离地面数寸。眼见鼎身微微晃动,秦国甲士一片呐喊:“起——”秦武王脸上『荡』开一片微笑,周室君臣脸上却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倏忽之间,孟贲巨大的身躯拼命挺直,块垒重叠的大肌上汗水喷泉般涌出。全场静得如同深山幽谷,唯闻孟贲骨节发出“喀喀”的闷响。眼见孟贲双眼凸出,眼珠血红,全身黑『毛』笔直伸长,状如狰狞巨兽……就在这刹那之间,突然一声滚雷般惨嚎,孟贲两只大手从肘部“咔嚓”断裂,庞大的身躯飞到了空中,眼珠宛如两颗红『色』弹丸弹上天去,庞大的躯体弹开数丈,直飞王钟,击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大轰鸣……

再看雍州大鼎,两只血淋淋的手臂依然抠在鼎足,汩汩鲜血从断肘流向石座,雍州大鼎在血泊中冰冷地岿然矗立,几只乌鸦却从鼎耳巢中“呱——”地飞出,一片怪诞神秘立时在广场弥漫开来。全场惊骇愕然,周、秦两方的宫女嫔妃都不约而同地用大袖捂住了嘴巴,既不敢出声,更不敢呕吐。

“孟贲——”秦武王大叫一声,扑到了鲜血淋漓的尸体上。良久沉默,秦武王抱起孟贲,面『色』冷酷地缓缓走向雍州大鼎,将孟贲尸体平放到鼎前,愤然挺身道:“孟贲不要死。看本王为你报仇!为大秦举鼎扬威!”嘶声喊罢,解下绣金斗篷单手一甩,斗篷像展翼的黑『色』大鹰,竟平展展飞到“秦”字大旗的旗枪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