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世安听得说闹事的人是西大街的薛婆子,而且打的还是她小闺女家的姑娘,不由面上一滞。他微微垂着眸子,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一副画面来,那是他刚刚才见过的一副画面,母亲抱着小儿子,后面跟着三个美丽可爱的姑娘,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好不开心啊,连他从身边经过,她都没有认出自己来。

尽管二十年过去了,他再次见到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啊。可她跟自己擦身而过,却是没有认出自己。

想到二十年前的往事,柳世安不由蹙起眉心来,大手一伸,便挥开人群往里面挤去,一边往里面挤,一边开口唤道:“干娘......”

卫薛氏听得有人唤自己干娘,知道是干儿子柳世安来了,她再也不想装晕了,一下子喜出望外,铜锣般大小的浑浊的老眼倏地睁开,扯着破锣嗓子便大声应道:“哎呦世安啊,干娘在呢,干娘在这儿呢。”一边说一边撒泼地往地上一坐,捶胸顿足哭起来,“我老婆子一大把年纪了,如今还被几个目无尊长的小辈欺辱,真是命苦啊,命苦啊。世安?世安?你快来救干娘。”

柳世安挤到最中间去,大堂中间被众人围成了一个圈儿,圈儿内一侧仰躺着一位少年,他朝少年那边望了眼,见少年跟前蹲着一位小女孩,那女孩子,正是不久之前他才将见过的。

而此时,朱福也正朝柳世安投来目光,正好与柳世安目光撞上。

之前在桥上的时候,他只是匆匆瞧了几眼,如今站得近,又瞧得细,他免不得要多看几眼。眼前姑娘虽然面容还稍显稚嫩了些,可那嘴角眉眼,一看就知道是她闺女,尤其是那双眼睛,如江南三月的烟雨天,永远都是雾气蒙蒙的。

只不过,眼前这双眼睛,透着丝睿智跟精明,遇到这样的事情,她眼睛里一丝恐慌都没有,这倒是奇了,这样的一份镇定自若,根本不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该有的。

柳世安望着朱福,倒是有些微愣住了。

“世安啊,世安。”卫薛氏等着干儿子来哄自己呢,谁知道,干儿子进来却只盯着那小贱丫头瞧,她心里便有些不爽起来了。

哼,他一定是想到贱丫头她娘了,如若不是,他怎么可能盯着贱丫头看得这般入神呢?想到这里她就生气,二十年前,若是三娘嫁给了世安做姨娘,依着世安对三娘的那份情意,便是他有了正室夫人,也是肯定不会亏待三娘的。

不会亏待三娘,自然就不会亏待自己,依着世安的条件,一个月少说也是会孝敬自己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哪里像现在的三女婿,穷得叮当响,一个月给一两银子还拿得不痛快,真是要气死她了。

“干娘,你怎么样,可觉得哪里不舒服?”柳世安知道自己方才失态了,赶紧转过身子去,在卫薛氏跟前蹲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似乎并没有哪里伤着,便松了口气道,“今天的饭没有吃成,改日我请干娘吃一顿,我先送干娘回去吧。”

说着便抬眸望了眼站在一边的卫大郎跟葛氏,卫大郎跟葛氏会意,赶紧弯下腰来扶卫薛氏。

卫薛氏嗯哼几句,搭着儿子媳妇的手,艰难地爬了起来。

“这里确实没啥好吃的,改日你请干娘吃饭,得要吃鲍鱼燕窝才行。”她倒是毫不客气,当即便咕噜咽了口水,斜眼剜了朱福兄妹一眼道,“哼,这敬宾楼请的是啥厨子啊?尽是做些喂猪的吃食给客人吃,这哪里是人吃的?简直就是喂猪的,我呸!”

朱福站起身子来,双手展开,拦住几人去路,淡定从容眯眼笑答道:“外婆,外孙女儿知道,您老人家厉害,每个月总能从三个女儿那里搜刮个十几二十两银子。所以,您老在咱们松阳县,算是顶有钱的人了。可就算您有钱了,也不能挖苦咱们这些没钱的人啊,您吃的是山珍海味,咱们普通老百姓吃的也算是家常便饭,咋能说咱们吃的是猪食呢?外婆,您是在骂在坐的各位客人都是猪吗?”

众人一听,立即拉了脸色来,指着卫薛氏吵嚷。

有人气得耳红脖子粗,伸手指着卫薛氏跟卫大郎夫妇道:“你们这一家人,碗里吃的,身上穿的,有哪一样花的是自己挣来的银子?如今还敢骂我们!你们一家人也真是够不要脸的。”

平日里这些街坊邻居虽然看不惯这卫家一家人,这薛婆子强势霸道得很,她那儿子混账儿媳又尖酸刻薄,原本想着街里邻居的也就算了,又不是住在一起过日子的,能忍则忍了,关了门,谁还管得着谁?可如今这薛婆子实在嚣张得很,先是大女婿回家来了,她莫名其妙就逮谁跟谁吵,几句话都不离她那宝贝大女婿,如今这半路又杀出个干儿子来,瞧她那张嘴,让人真想抽她几耳刮子。

“是啊,你这老虔婆,生了个没用的儿子,享不到儿子的福气,就知道从闺女那里搜刮。”又伸手指着朱福道,“我们刚刚可瞧得清清楚楚,你见着你这外孙女,二话不说,上来就打。若不是这位小伙计替她挡着了,如今头破血流的人可是你这亲外孙女吧?”

“你这老婆子,真真是可恶得很,我要是你小闺女,早就翻脸不认你这个娘了,还由得你在这里胡来?”

卫薛氏如今又多了个人撑着自己,她才不怕呢,见有人说道自己,腰板挺得更直,骂骂捏捏道:“咋的了?吃你家的喝你家的抢你家钱了?你们这是吃饱了撑了还是怎的?胆敢管我家闲事!我告诉你,这贱丫头的娘是我生的,她的命是我给的,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们谁管得着!”

一边说着,一边痴肥的手掌又朝朱福招呼过来,想打她一巴掌解解气。

沈玉楼一直冷眼旁观,许是性格原因,又或者是家庭原因,他素来都是笑脸对人的。便是心里生气,他面上多少也会含着几分笑意。可此番他却是忍无可忍了,当即便寒着一张脸,挡在朱福面前,抬手接过卫薛氏那狠狠劈来的一巴掌。

“哎呦喂呦,疼,可疼死我了。”卫薛氏厚实的手腕被捏住,疼得她老泪纵横,偏偏还动弹不得,她咬牙切齿骂捏道,“这个小贱人啊,一脸的狐媚子相,这么小就知道勾引男人了,一个两个都愿意为你挨打,哎呦喂。”

柳世安是做大生意的人,这么些年来,自然知道怎么看人,他见眼前少年虽然瞧着有些文绉绉的,可是似乎身上有两下子,瞧他也没有出什么力气,就将干娘制得不能动弹,当即变了脸色。

“这位公子,你替小姑娘抱不平自然是好的,不过,这位老人家怎么说也是这姑娘的长辈,一家人是没有隔夜仇的。”一边说,一边笑着劝道,“你若真是为这姑娘好,该是放下手来,和和气气的。”

沈玉楼微寒的眸子冷冷扫过柳世安,忽然似笑非笑道:“这位老爷,我若是松了手,你能保证这位老人家不会再次对小姑娘动手吗?你是老人家的干儿子,想来这姑娘便是你的干外甥了,你这舅舅是怎么当的,你人就站在这里,眼巴巴瞧着老人家对小姑娘施毒手,却视若无睹,如今倒是好意思来跟我说什么一家人?”又微微侧头问敬宾楼里的客人,道,“你们说,我该不该松手?”

“不能松手!这老虔婆,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一定要给她点厉害瞧瞧。她伤了人,要送官府,对,送官府!”

一听送官府,卫薛氏跳起脚来骂:“送你娘的官府!老娘的家务事,关你们屁事!少在这里起哄,都给老娘滚!哎呦喂,疼死我了!你这狗娘养的臭小子,胆敢动我一下试试!世安,世安呐。”

沈玉楼见这老婆子嘴巴里越发不干净起来,脸色一变,手腕微微一抬,就一掌挥得卫薛氏朝卫大郎撞去。卫大郎眼见着自己要摔跤,赶紧就近伸手拽着自个儿媳妇儿,结棍三人手拉手往地上滚去。

三人滚在一起,又压坏了一张桌子,萧敬宾赶紧扭头对一个小伙计道:“快,记下,回头都算他们账上,要赔的。”

“对,要赔,要他们赔!”众人纷纷吵嚷着。

刚好外头全二富已经将阿东老娘请来了,阿东是他老娘四十岁上头生的,前头几个姐姐都已经嫁人了,如今就只母子两人相依为命。

老人家近六十岁的人了,白发苍苍,身子佝偻着,步子都走不稳当。

被全二富带着挤进了人群里面来,见着自己儿子满头的血,不由失声痛哭道:“我的儿啊,我可怜的儿啊,我相依为命的儿啊,你怎么能就这样丢下老娘不管呢?啊?”一边说,一边就抱着阿东嚎丧起来,“是谁将我儿子打成这样的?是谁?我要找她拼命!”

众人都将手指一伸,指着卫薛氏道:“是她!”

阿东娘虽然又瘦又矮又僵,但她视子如宝,谁要是敢动她儿子一根手指头,她豁出性命去也要替儿子讨回公道!

二更:

阿东是他父母的老来子,爹娘老子四十岁左右生的,虽然平时很得爹娘宠爱,可架不住他跟爹娘岁数相差得大。他才将落地没有多久,最小的一个姐姐也嫁人了,长到十岁上头,他老子病逝了。

所以,这几年来,他一直都是跟自己老母相依为命。

阿东命苦,十岁开始就要赚钱养家糊口,他在县里的大户人家当过马童,也在人家店铺里当过跑腿送货的小伙计,拼死拼活的,一个月也只能挣几钱银子。老娘上了岁数,隔三差五就会生病,他一个月赚的几钱银子不但要用来买柴米油盐,还得给老娘买药,哪里能够?

所以只能将县城里的一个小破屋子卖了,得了几十两来给老母瞧病,他则在城外不远处用竹子跟木头搭建了一个临时遮风避雨的住处。带着老母住在城外也有一年光景了,这一年来,他几乎日日都是城里城外两头跑。

有的时候实在忙,待他忙完手上所有活计的时候,城门都关了,他只能露宿街头将就一宿。

敬宾楼的老板心善,聘用他当跑堂伙计,一个月给他一两纹银。他每日的工作就是早晨过来擦擦桌子摆摆桌椅,有客人吃饭的时候,他帮着端菜上菜。就算敬宾楼生意再忙,他也不必带晚,总能赶在关城门之前回家。

前些日子,敬宾楼生意一落千丈,他之所以愿意跟着一起熬到最后,也是因为想要报答东家的恩情。后来想走,也是无奈之举,因为他还有老母要养活,他必须要赚银子。

这阿东简直就是他娘心头肉,谁敢动他一下,他老娘就是拼了命也是会要讨回公道的。

阿东娘抱着儿子嚎丧一会儿,见自己儿子虽然脑袋破了好大一个口子,可还有气儿,那双眼睛还是那般黑亮灵动,她也就松了口气。然后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个一脸横肉的老婆子正狠狠瞪着自己。

阿东娘上下打量着卫薛氏,气得嘴角抽搐,却是一动不动。

卫薛氏上下扫了阿东娘一眼,见她又老又干瘪,哪里如自己丰腴?就算干架,那也肯定是干不过自己的,当即头昂得高高的,嘴里开始不干净起来。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竟然胆敢跑到我跟前来胡闹!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卫薛氏嗓音很高,她那破锣嗓子很特别,又沙又哑,说起话来活像是乌鸦在叫,她双手叉腰站在阿东娘跟前,故意挑衅地用脚踢了阿东娘一下,“老不死的狗东西!也不瞧瞧老娘是谁,胆敢在老娘跟前嚎丧!”

她那一脚力气不大,但是却也不小,一脚下去,阿东娘就歪着身子往一边倒去了,然后一动不动。

“娘!”阿东也不跟朱福一起配合着演戏了,大叫一声,他使劲朝自己母亲伸出手来,但因为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只能顺着地爬过来,一把将他娘抱在怀里,眼泪哗啦啦流淌下来,“娘,您不能死啊,您不能丢下孩儿一人。娘,您要是走了,孩儿一个人可怎么活啊?娘!”又伸手使劲拽着一边还没有离开的大夫,哭着求道,“大夫,您给我娘把把脉,您救救我娘吧,我求您了,求您了。”

那老大夫在一边蹲下,在老人家手腕上号了脉,然后摇头叹息道:“老人家的身子,怕是不行了,时日不多啊。”

朱福一愣,一把抓住老大夫问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意思?”

那老大夫一脸同情地望着阿东母子,沉沉叹息一声道:“这老妇原本就多病,本来身子就虚弱得很,刚刚又受了惊吓,还挨了一脚,如何能好?我看啊,该是要准备着办后事才行。”又对阿东道,“你娘如今想吃什么你都别心疼钱了,叫她吃,好好陪她最后一程吧。”

“不!”阿东将头摇得像是拨浪鼓,眼泪鼻涕一大把,双目赤红,他怎么都不肯相信自己娘活不成了,他狠狠瞪着卫薛氏,咬牙切齿道,“你还我娘命来!还我娘命来!”

说罢,已经是恶狠狠朝卫薛氏扑过去,使劲掐着她脖子,似是想要将她掐死。

卫大郎心里正不爽着呢,此番见一个瘦弱的黄毛小子打自己娘,他刚好找到了宣泄的出气筒,对着阿东拳打脚踢起来。

朱福真是恨透了这霸道该死的一家人了,她想也不想,一头便扑了过去,小手用足力气揪着卫大郎头发,使劲扯。

卫香宝只比朱福大一岁,她打小就臭美,总喜欢跟朱福比美。可是每次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那些街坊邻居都只夸朱福长得清丽水灵,从来都不夸她,因此她心里恨死朱福了,时常欺负她。

甚至有的时候,她恨不得这个表妹去死,死了才好呢,死了她才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