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震海的双手僵在半空里,半晌后老人才又讪讪地收回手坐回了太师椅上,他盯着那袅袅的茶香想了许久以后才开口道,“相信很多事你已经查到了,但当年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习之,爷爷知道你现在心里有气,你有气也是应该的,毕竟这件事上是爷爷做得不对,既然你选择在今天来了,那我们爷孙俩就话说清好不好?你如果不介意,听爷爷讲一讲这一段陈年往事如何?”

“……”原本好些事程习之已经知道了,可是现下这个老人的目光那么诚挚,他也实在是没什么拒绝的借口,半天端起桌子上的瓷杯喝了口茶点点头。

老爷子勉强地对他扯出一个笑脸,目光一下子放得很深远,整个人也沉浸在那些遥远的往事里。

“爷爷十七岁时,曾奉父母之命娶过本村的一个女孩,那年她也不过才十六岁,都属于不谙世事的年纪,倒也过了一段平静幸福的时光,没多久以后她便给我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这个大胖小子便是你大哥程习恺的父亲程长昆。”

“孩子出生不久以后我就去参军了,这一走就是五年,这五年间里我们几乎断了联系,打仗的日子不好过,我的身边经常有人死去,上一秒大家还在聊等战争胜利了以后回家如何与老婆亲热,下一秒敌人过来了就死在了战场上,说起来我也算是很幸运的那一个,打打杀杀好几年,虽然也没少吃子弹,但最后竟然还活了下来。”

“那是一个战乱的年代,人人都吃不饱那是常事,后来的机缘巧合下,我结识了当时的一个富家小姐,也就是你的奶奶,她漂亮,年轻,性子又极好,还喝过洋墨水,一来二往的,她就喜欢上了我,那时已经据我出来参加战争差不多八年了,你知道当时爷爷只是一个穷乡僻野出来的混小子,在当时能被一个那样的富家千金看上是一件多荣幸的事,这意味着以后会升官发财不说,还完全地锦衣还乡!”

“爷爷就是在那样的诱惑里一点一点地迷失了自己,甚至都没有跟你奶奶坦诚我在家乡已有妻有子的事实,和你奶奶在一起后没多久就有了你爸,你奶奶的父母看你奶奶是铁了心地要跟着我,也就认了,好在我也没有任她们失望,将她们的家族生意越做越大不说,我也因为战绩立了军功,一切顺风又顺水的时候,家乡的那位发妻忽然带着孩子找上门来了。”

“那个年代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的也很正常,你奶奶的父母也能容忍得了,可是你奶奶不行,她当时给了我两个选择,要不跟和她离婚,要不和发妻彻底地断干净,我对你奶奶是真有感情的,至于发妻,习之,我只能说那是青春年少时无知所犯下的错误,我几番思量,最终只得抛弃发妻选择了你奶奶。”

“可是那年代别说是一个女人了,就是一个男人出去讨生活那也是难上加难的事,你奶奶也不是那种没有人情味的人,她也考虑到你大伯父的母亲一个人带着孩子讨生活不容易,就提议说孩子可以让她养着,你大奶奶自然是不愿意的,孩子自小跟在她身边,她绝对不会舍得,然而终究她还是敌不过现实,将你大伯父带走一段时间以后,又将他送了回来,你奶奶可怜她一个女人,就给了很多钱给她,想让她拿着那些钱好好过日子,可是你大奶奶性格也实在太刚烈,说什么都不肯要,只求你奶奶说这一生都要待她的孩子好,不要虐待他,要将他视为已出地对待,事实上,她的担心也完全是多余的,你奶奶那个人你也知道,她心地善良,对一切事物都有包容的耐心!”

“我以为事情到了这里会告一个段落,却不曾想到你大奶奶有一天会再次找上门来,她告诉我说,她得了绝症,应该不久就要长别于世了,可是她有一个心愿希望我能成全她,当初和她结婚时我什么都没有给过她,后来逼她离婚时,她又什么都没要,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我说不管你有什么心愿我都答应你。”

“她开始跟我讲述她后来那些年的生活,我这才知道当时过了没多久她就又嫁人了,她说她嫁的那个人没什么大的本事,一家三口温饱都很难解决,我当时就提出来给一些钱给她,可是她说什么都不愿意要,只说她对我惟一的要求就是能帮她的孩子找一条出路,她的孩子就是谢东,我那时已经一手创立了程氏,安插一个人实在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谢东也很会做人,我因为对你大奶奶有愧疚,就想在谢东身上弥补!”

“谢东很精明,我对他的好他也一点一点地感觉他了,虽然他并不知我和他母亲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他心里也一清二楚,他的时代来临了,所以他去读夜校,他去学各种技能,为的就是能长久地待在程氏,然后彻底跟过去的生活说再见。事实上,他也的的确确做到了,我也是从他的嘴里陆陆续续地知道了你大奶奶那些年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原来她并不是得什么绝症要死了,而是她染上了脏病无药可医了。当年她离开京都不久以后就遇上了谢东的爸爸,那男人起初对她很好,可不久以后本性就暴露了出来,时常地对她拳打脚踢不说,赌博赌输了以后就直接拿她当抵赎金,她为了谢东就那样备受摧残地熬了很多年,知道这些真相以后,我真是彻夜难眠,你知道人开始老了以后就会对过往发生的事情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爱开始想年轻时都做了那些混账事,都对不起过那些人,现在能不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我将心里的这些想法都说给了你奶奶听,她很大度地支持我,说她当时也是年轻太不懂事了,应该给她安排一个好去处的,我们商量了以后就决定去找你大奶奶,可是一切都为时矣晚了,你大奶奶因为实在忍受不了脏病的折磨又不想放过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就买了一包老鼠药毒死了自己也亲手了结了谢东的父亲,我和你奶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都很震惊,而你奶奶也从那以后就得了重病,我寻遍所有名医,均是无药可医,临终前她跟我说,可能这就是她的报应,年轻时作了恶,上天就来收她了,最后她说,要我一定要这一生都护好谢东,算是给你大奶奶最后的道歉和安慰。”

“习之。”程震海说到这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爷爷跟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还有当年谢东在程氏做的那些混账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想办法阻止他的,爷爷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爷爷让你失望了,可是习之,爷爷也是有苦衷的啊。”

“爷爷。”程习之不为所动的看他,深邃的眉眼里也有无奈,“可这并不是你包庇他的理由,事实上,他在程氏那些年得到的好处,已经足以让你对得起他的母亲了!”

“可是……”

程震海还想为自己争取什么,程习之却冲他抬了抬手,“爷爷,可能站在您的角度您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您是不是也该想一想,或许正是因为谢东知道了您和他母亲的关系,所以他才这么猖狂?才这么一心要夺程氏呢?无可厚非,您的发妻,我的大奶奶也算得上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可是爷爷,这并不全是你的错,她的儿子如今造了这么多的孽,难道就不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吗?”

末了他又沉沉闷闷地问了句,“还是您想等他哪一天真的把您的亲孙子给解决了,您才会觉得对他的愧意减轻一些了?”

“……”程震海的身子猛地一震,眼中颇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架势,半晌频频摇头道,“罢了罢了!爷爷能做的也只能到这了,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去吧。”

程习之长吁了一口气后才又说,“当年我把他送进监狱里,也是您找尽办法把他保出来的吧。”

“……”程震海真是觉得这一刻实在是没办法面对他这个最喜爱的孙子,活了一辈子,却是临终末了了,在后辈面前晚节不保了,他点点头,终是有泪滴落下来,“爷爷当时没想那么远,只是觉得他身上好歹有你大奶奶的血脉,如果让他就那样一辈子待在牢里了,恐怕百年之后我无颜去见你的大奶奶,却不想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口子已经撕开了,再多添点也没什么了,程习之从从容容地坐在那里,相对于老人的羞愧,他此刻显得淡定得多了,“他和他的家眷去美国也是您安排的?爷爷,按您的处世方式,当时去美国,您一定为他安排了很好的后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