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是三爷先救我出困境的么?”章洛扬无辜地看着他,“难道我应该忘记那份恩情,漠视疏离相待?”

俞仲尧的手指跳跃两下。

在这一刻之前,他以为这只是自己需要面对或一再回避的问题。而到了这一刻,他必须把话挑明了。

他对她绝对不同于别人,如果这仅是他一个人的事,无妨。保持缄默就好。

但她不同。她应该认清楚,他对她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总是不清不楚,如果她总是这样给他最单纯美好的关心照顾,时日久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始终清醒克制。

“我说的不是这一点。”俞仲尧勾出一抹笑,“你对我很好,并且我很享受这样的光景。长此以往,我若是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章洛扬想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道:“可是……三爷说过的,让我把您当做长辈或是兄长。”

俞仲尧到此时,不得不面对一直逃避故意忽略的问题,良久才考虑清楚,慢条斯理地告诉她:“是我出了错。现在,我不能把你当做晚辈、妹妹、朋友或是萍水相逢之人,你在我眼里,只是个孩子气的女孩儿。”

委婉的告诉她,在他这里,与她的关系,只是男与女。

章洛扬愣愣的看着他。自他深邃又柔和的目光中,她看到了一点点怅惘。

“你呢?”俞仲尧问她,“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她慢吞吞的说:“不知道。没想过。”

“要想清楚。”

“哦。”她低下头去。他在尽力委婉细致地说出现状,在尽力的不让她难堪的情形下提醒她:她对于他,只是个女子;他对于她,只是个男子。

她知道他其实不是这样耐心的人,他很多时候甚至连话都懒得多说。

他把少见的柔和的一面给了她。

“洛扬。”他和声唤她。

“嗯?”

“让我看看你的手。”

章洛扬将右手伸到他近前,不明所以。有那么一刻,她很害怕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怕他说出与云荞类似的话,说你别离我太近,我们尽量少见面。

如果她不是断掌,他那样说,她会特别感激。可是因着这断掌,他若说出拉开距离的话……

她会被打回原形,甚至于,会比原来更自卑。

她现在的一点点乐观、自信,是在他和云荞的影响之下才建立起来,而若其中一个说出与父亲继母类似的话,无从承受——便是言语再委婉,也无从承受。

因为迄今为止,他们是她认为最重要的人。

俞仲尧凝着她白皙的手,用下巴点了点,“这掌纹还是你心头一根刺么?”

她如实道:“不似以前那么在意,但也不能完全当做没这回事。”

“关于这种掌纹的谬论,部分情形是懦弱之辈在经历坎坷时迁怒到了别人头上,再有以讹传讹夸大其词之辈宣扬,便害了诸多无辜之人。你该做的,是让人们看到这谬论有多可笑。”他语声微顿,“这几句话,一定要记住。”

“嗯,我会的。”她乖乖地点头,之后才迟疑起来,“可是,我哪里做得了那样一件大事。”

“愿意去做的事,就不是大事。”他说。

章洛扬点头,之后觉得脑子有点儿不够用了。刚把他先前的话勉强消化掉,此刻怎么又说起断掌的事情了?是何用意?她收回手,敛目探究着他的神色。

俞仲尧站起身来。

药草的清香浓了一点点,萦绕着她。到底是什么病痛?又怪自己对药草一无所知,不然的话,闻到这味道就能辨别出是哪类药草,从而大概判断出他哪里不妥。又走神了。她敛起思绪。

“只要你愿意,我陪你。”他悦耳的语声从上方传来。

“……?”她茫然抬头。

俞仲尧其实有点儿担心她听了会炸毛。要知道,嫁人、回家、沈云荞受委屈这三件事,是极轻易就能让她愤怒或无助的。

但她没有,她只是睁着那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

“不明白我的意思?”俞仲尧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表述能力。

“明白。”她眨了眨眼,这瞬息间,已清醒过来。断掌的女子克夫,这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他要陪她证实那是谬论,还能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愿意……要是不愿意呢?”章洛扬问道,语声有点儿紧张。要是不愿意,是不是就要就此别过,再不能相见?

“如果不愿意——”俞仲尧笑了,“一如既往。我这样一个病痛缠身的酒鬼,还望你闲时费心,照顾一二。行么?”

她因为紧张,红唇微启,听到这儿,抿了唇,极清浅的笑意浮现在唇畔。

最起码,她不想远离他。这是多好的事。俞仲尧很想揉一揉近前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手指微动,克制住了。

“没别的事了。”他将手里的单子折起来,“我会吩咐阿行,放心。”

“嗯。那我回房去了,您……”她想叮嘱他两句。

“对你而言,我只是俞仲尧。”他纠正她的称谓,“再不济,你我也可以做朋友。”

“……”章洛扬轻轻吸进一口气,“你……”她说着特别别扭,“对自己好点儿。”说的话不少,就是不提到底害了什么病痛。

“好。”

“我回房去了。”

她举步要走的时候,手被他轻轻握住。

她下意识的挣扎,侧目看他。

“洛扬。”

一声轻唤,让她心神莫名其妙就平静下来,手又挣了两下,放弃了,脸颊却有些发烧。

“若是愿意,告诉我。”他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一小块细腻的皮肤,目光如举动一般温柔,“若是不愿意,不需说。”

他手掌温热,拇指上有薄茧,粗粝的皮肤碰触着手背,微微的痒,那感触一直到了心底,心跳得特别快。她说不出话,只是仓促地点头,手轻轻扭了一下。

“我去找阿行,你等会儿再出去。”她脸红得厉害,总不能让她被人说出闲话来。

章洛扬又点头。

俞仲尧缓缓放开她,心里自然是不情愿的。

章洛扬屏住呼吸,确定他已经出门,转身坐到了他方才的座位,倒了一杯温水,一口气喝完,险些呛到。

仔细梳理了一遍方才的谈话,她捂住了脸,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他一丝差错也无,她的反应却是从头到尾都不对。

如果按照云荞的心迹来分析,哪儿都错了——

他之所以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原因是不是因为这行程太过枯燥寂寞,在他周围的女孩太少。否则,怎么会对笨笨的她侧目?

如果她不愿意,那就应该远离他才对,不该耽误他另觅人选。

但是,她一直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走,在当时居然是认同他的。

这就是本性难移,迟早会笨死。

她沮丧了一阵子,确定脸不再发烧,起身出门,尽量与平时的步调一致。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

傍晚,下起了大雨。

船航行的速度一再减缓。

沈云荞过来告诉章洛扬,“晚间好歹吃点儿东西就得了。总算凉快了一些,别又忙出一身汗来。吃完饭咱们说说话。”

章洛扬着实有些无精打采的,今日还真没下厨的兴致,便点头应下。

沈云荞看出她神色有异,也不急着问,留在这边用过饭,径自让珊瑚给自己打水洗漱,“今晚我要睡这儿。”

珊瑚笑着称是。

章洛扬巴不得如此。好多话总要跟云荞说说,听听她的看法。

两个女孩早早熄了灯歇下,听着苍茫的语声,对着满室黑暗闲聊。

沈云荞先说起了昨日下午见到的情形,“发现没有?三爷对你很是不同。让他像昨日似的笑,比让我老老实实做大家闺秀还难。”

有那么夸张么?章洛扬回忆了一下,心说他的确不是爱笑的人,但是她好歹也见过几次了。

沈云荞转而说起孟滟堂:“二爷那副样子,我看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啊。他遇到了你,除了犯傻好像就没别的了。”又拍拍章洛扬的手,“说说吧,为什么不论如何都不答应他?你可很少有这么坚决的时候。”

章洛扬无奈地道,“我们扮成男孩子的时候,他是什么态度?说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第一次看到我长什么样子,他话里话外的把三爷都说成了他那样的人。有心无心的,都能让我膈应一辈子。他看中的只是我的容貌,唉,你说的对,同行的女孩子太少了,我就做了这个倒霉鬼。这么个人,不管是怎样的身份,都很差劲。别说什么做他王妃了,我根本都不想再见到他。”

“其实,你这么想也不见得就完全对。”沈云荞细细给她分析,“你的容貌的确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平常总是乖乖的,很招人心疼的。要说二爷没见过真正的美人,你信么?且不说他是皇室中人,单说年纪,二十多岁的男子,又有地位,便是不想见美人,也有美人前赴后继地往身边凑。理不理的放到一旁,看总是要看几眼的吧?”

章洛扬不愿意承认,却又无从反驳。

“再有就是,二爷平时绝对不是这个做派,只是他一遇到你就变成傻子了。”沈云荞语声里有着浓浓的笑意,“说起来,以前也是能与三爷抗衡的人物,要总是在你那样的做派,多少颗脑袋都不够三爷砍的。如果你认定他对你一点儿真心都没有,肯定不对。”

“不管有没有多不对,我都不想理他。”章洛扬狐疑的道,“好端端的,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是想说,二爷认定了你,但是在你看来,他不够出色,甚至于,连三爷的十中之一都不及。”沈云荞侧身面对着章洛扬,“我说的没错吧?”

章洛扬反问道:“难道你跟我想的不一样么?”

沈云荞轻声地笑,“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答应二爷是对的,因为就算他有点儿真心,但是他犯错在先,又那么介意你那道掌纹,绝非良配。但是反过头来,别人要是真的对你好,又不介意那道掌纹的话,你就不能草率拒绝。”她解释着为何有这番说辞,“我们的处境到现在也不算好,所以不能乐观,这是我经常念叨咱俩搭伙过一辈子的原因所在。但是洛扬,自心底,我还是盼着有人能够善待你一辈子。若是到了你出嫁那一日,我敢说,我是最为你高兴的那一个。”

章洛扬听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心里暖流涌动,随即反过头来想了想,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也盼着你能得遇良缘。云荞,这些话你有没有对自己说过?我看着高大人对你特别好,又何必急着把他推开呢?你怎么知道他对你不是一番真心?他要是喜欢那些循规蹈矩的女孩子,不是早就成亲了吗?想嫁给他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闭嘴!”沈云荞笑着捂住了章洛扬的嘴,“你这小家伙,居然反过头来开导我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章洛扬推开她的手,也笑,“你就是不讲理,只会跟我讲大道理,自己却稀里糊涂。但是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别不往心里去。”

“我知道了,现在只是在斟酌,也没把高进踹开啊。”

踹开……章洛扬汗颜。高进要是听到云荞这样的言辞,不知会是怎样的情绪。

“闲话说完了,咱俩得说点儿正事了。”沈云荞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从下午就没精打采的,是因为三爷么?”

“嗯。”章洛扬轻轻点头,“我想跟你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这样,我问你答。”

“好。”

沈云荞第一句就问道:“三爷是不是想让你长久地留在他身边?”

俞仲尧对洛扬自一开始就态度不同,反常这么久,他如何不自知,只是愿不愿意面对的问题而已。他不想有羁绊、负担,这些年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清醒克制,性情里有着洁净的一面。而那前提是,没遇到过让他失去清醒理智的人。

现在他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