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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醉仙居后方,穿过一条窄巷,便是姜氏居住的二进小院儿。

章洛扬和沈云荞先在外院的小花厅落座,都有点儿忐忑,相对无言。

阿行去了内院,好一阵子才返回来,对章洛扬颔首一笑,“跟我来。沈大小姐先在这里坐坐。”

“嗯,是该如此。”沈云荞轻声应道。

章洛扬随阿行去了内院,途中发现几个与阿行衣饰相同的男子,必是他带来预防不测的。

阿行引着她到了东厢房外,指一指室内,“进去等等,姜老板今日有点儿不舒坦,我过来之后才服药梳洗。”

“麻烦你了。”章洛扬如何感觉不出他是在有意为母亲解释。

阿行给了她一个罕见的温和的笑容,“别担心。我们就在外边。”

“我知道,谢谢你。”章洛扬由衷道谢,款步进门。

东厢房堂屋内一张桌案,左右两把椅子,下手各设一张矮几、两把椅子。矮几上摆着白瓷花瓶,花瓶里一束彩色交织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香花,香气清甜。

有小丫鬟进来,奉上热茶,并请章洛扬到里间坐。

章洛扬笑着摇头,坐到下手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门口。

阳光透过门帘缝隙,在地上洒下光影。

时节所致的缘故吧,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她将茶杯握在手里,给自己一点温暖。

似曾相识的情形,让她险些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章府。

在章府的那些年月中,无数次,她这样坐在室内,看着门口,盼着下一刻母亲撩帘而入,与她团聚。

她与母亲之间的交集,并非全无记忆,只是不曾对人提及。那是在常人看来不应该有的记忆——

母亲离别那个春日清晨,应是不想让她知情。不知怎么回事,她早早醒来,吵着让奶娘给自己穿好衣服,抱着母亲亲手给她缝制的布偶,小跑着去了母亲居住的正房,一路跌跌撞撞的,好几次险些摔倒。奶娘去扶她的时候,眼角有水光。

到了正房,有丫鬟告诉她,母亲走了,刚走。

她立刻哭起来,跑出院门,遥遥看到母亲和几名丫鬟婆子渐行渐远,拖着哭腔喊娘亲。

母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踌躇片刻,还是决然转身去往二门。

奶娘俯身哄她回房去。

她不依,拼命挣脱了娘娘,朝着母亲跑去。人小腿短,和母亲的距离是那么远,焦虑和莫名的恐慌使得她拼命加快步子,却摔倒在地。

手和肘部、膝盖特别疼——好疼啊,现在都还记得。

母亲要走了,给她做的布偶还在眼前。

她气喘吁吁的,哭不出声了,狼狈地爬起来,也没了力气,只是搂着布偶,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着再次止步回眸的母亲。

母亲终是疾步赶到了她身边,蹲下来,跟她说着什么。

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没哭。至于说的什么,甚至于母亲的样子,她不复记忆,只记得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以为母亲不会走了,或者会带她一起走。

可结果不是。

母亲再次转身走远。

那时候,顺昌伯出现在她身边,把她抱起来,柔声哄着她。

她拼命地张着手要去追母亲,要他抱自己去把母亲追回来。

顺昌伯抱着她回了房。

这记忆中,顺昌伯和母亲的样子都是模糊不清,倒是清楚地记得那个掉落在的脏兮兮的布偶。

母亲走后,她特别珍爱那个布偶——必是这样的,否则也不会到记事后还完好无损地保存着,每晚都要把布偶放在枕畔。每次受了委屈,都会抱着布偶哭。

到底,她没能留住那个布偶。

从四五岁就开始习字读书了,一次顺昌伯到了她房里,看她的功课,很不满意。

她都准备要睡了,听着他训斥,心里很委屈,也如实说了:教书先生不喜欢她,没耐心教她。

顺昌伯却因此愈发恼火,言辞愈发重了。

她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抱着布偶哭。

顺昌伯发了火,劈手夺过布偶,让丫鬟去烧了。

她自是不肯依,拼命去跟丫鬟抢布偶,第一次对顺昌伯说那是我的,你不能烧掉。

很可笑,却是事实,长这么大,在所有记忆中,那是唯一一次激烈地试图跟顺昌伯抗争。

可又有什么用?

顺昌伯真的发了脾气,让丫鬟当着她的面儿把布偶烧了。

奶娘跪在一旁求情,被赏了十板子。

顺昌伯明确地告诉她:他决不允许她还留着母亲的任何一个物件儿,一旦发现,房里的下人们也就都不用活了。

他发完脾气,甩手走人了。

她哭着去看伤得不轻的奶娘。

奶娘把她搂在怀里。

她哭,奶娘也哭。

那时总是哭。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

经过了那件事之后,她不再对奶娘撒娇,连交谈都避免,也不肯亲近任何一个房里的下人。

是知道自己对哪个下人好并非好事——对奶娘很是依赖过的,奶娘又因为自己得了什么好?

也很少再哭了。

会为奶娘或云荞哭,但不肯再为自己落一滴泪——谁稀罕?

她在这尘世,最先学会的事情是离别。

很久不知爱恨怨怼为何物,没人教过她。她也只想故步自封在方寸小天地。

如果没有云荞……

不知自己会沦落到何等境地。

云荞实心实意关心她,并且不怕顺昌伯,若两者缺一,她不敢回馈这份友情。

便是与云荞这般亲近,这些也从没说过。

说来毫无意义,不如无声寂灭在自己心头,湮没在那段洪荒岁月间。

**

听得脚步声,章洛扬敛起思绪,放下茶杯,站起身来。

有仆人掀了帘子,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不受阻碍地入室。

身着浅蓝上衫、玄色综裙的纤弱女子迈步进门。

脚步声很轻微,却似一步步踏在了章洛扬心头。

仆人退下去,帘子也随之落下。

章洛扬微眯了眸子,想尽快看清女子的样子,但是她背光而立,看不清。

幸好女子一步一步到了她面前。女子的眉眼、挺秀的鼻梁、唇瓣的弧度,都与她酷似。

是她的母亲。

可也只是五官酷似,她没能传承母亲的气质。

母亲气质如青竹,神色从容,眼神透着坚毅。

姜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儿。女儿一双眸子如寒星,那么明亮,但是透着一股子清冷,无一丝欣喜。

“洛扬?”姜氏迟疑地伸出手去,想抚一抚女儿的面颊,到中途却颓然收回。

章洛扬抿了抿唇,取出了那个小小的银盒,“奶娘交给我的,要我好生保管。”又和声问道:“您——可曾是燕京顺昌伯的夫人?”

“是。”姜氏语声哽了哽,“你是洛扬,对么?”

“对。”片刻的无所适从之后,章洛扬后退一步,屈膝行礼,“我来这里找您。”迟疑片刻,又补充一句,“要问您一些事。”

“……”姜氏鼻子一酸,险些落泪。但她克制住了,竭力抿出笑容,“坐下说话。”

“是。”章洛扬乖顺地应声,回身落座。

姜氏迟疑片刻,在女儿对面落座,先端起茶杯,喝茶定了定神,视线一直不离女儿面容。

似是过尽千帆后,又似弹指间,女儿便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那一年哭着追在她身后的女儿,已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了。

离别那日,女儿跑着追在她身后,用甜美的童音喊着:“娘亲不走,娘亲……我也去。”跑得那么急,似是知道她一走便是漫漫岁月不得相见。中途摔倒了,自己爬了起来,喘着气,绞着一双小手,泪眼模糊地看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了,奔了回去,看到女儿的手擦破了皮,紧紧地抱着她闲来做的一个布偶。

最难过,是疼到有苦不能说,失去了落泪的能力。

再难过,还是要狠心割舍生命中的瑰宝,狠心转身。

女儿的哭声,在心头回响了这么多年,没有一日能够忘记。

如何能忘记。

骨肉分离,是她对自己对女儿做过的最残忍的事。

姜氏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她有什么资格在女儿面前落泪?说是因为亏欠、内疚、思念,女儿凭什么相信?再怎样,也不能一相见就让女儿愈发反感自己。

见母亲还算平静,章洛扬心里踏实了一点儿。说心里话,她还真怕见面后母亲就落泪——她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也做不到陪着一起哭。她喝了一口茶,轻声道:“我这些年都想知道,您当年为何离开燕京。”

“是,要从头说起,否则,我没资格询你现在过得怎样。”姜氏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眉心微微跳动。那是一段太痛苦的经历,以至于至今想起都不复平静。

**

姜家在风溪,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是最受人尊敬的书香门第。若要再加上一个引人注意的原因,便是姜家世代出美人,近二三百年来尤其如此,不乏嫁到付家或谢家这两个大家族的。

到了姜氏这一代,姜家人丁寥落,她早早的失去亲人,独自谋生。

蒋宁与其说是姜氏的远亲表妹,不如说是自幼情同手足的姐妹,姜氏日子艰辛的光景,她鼎力相助,她的兄嫂也因此对姜氏屡施援手。

姜氏十多岁的时候,付家老爷付程鹏已然娶妻,且生下了长女付珃,谢家两个儿子也已娶妻。

不少人叹惋过,说真是人世无常,大家族又怎样?还不是看着姜家只剩了一个孤女,不肯联姻。

——两家的长辈的确就是这样,可付程鹏并非如此。

他起初认定与付家不可能再续联姻佳话,是知道自己比姜氏年长十多岁,没可能等一个女孩十多年再成亲。可命运的轨迹还是将他们联系到了一处。

他娶妻生子之后,与姜氏在街头不期而遇,就此生情。那一年,姜氏十四岁。

付程鹏着了魔一般,要将她收拢到身边,提出要她先到付家,过几年抬为平妻。

几个月间,发生不少波折,结果始终如一:姜氏抵死不从。

付程鹏索性转头刁难蒋宁的兄嫂。

蒋家虽然门第寻常,却自有傲骨,非但没因此迁怒两个女孩,反而拿出了那张地形图,让她们试试能不能就此逃离风溪。原本在风溪也是人之常情,女孩子都不在此地了,任谁也不会再穷追不舍地刁难她的亲人。

就这样,姜氏和蒋宁离开了风溪,到了大周境内。

吃过一些苦头,例如银钱不够,例如没有通关文书等等,太多不便。

她们身在窘境,做过劫富济贫的事,也算计过恶人谋得钱财,请人为自己假造了通关文书等等。

出身孤苦,却都是在经商方面天赋异禀,由此,两年光景内,两人手里便已有了不少产业。

在这之后,顺昌伯章远东出现在姜氏生涯之中。

相识几个月后,姜氏随顺昌伯回京,蒋宁随行,只是要去京城开开眼界,看看能否开辟出一条财路。

姜氏将近十八岁那年,嫁入顺昌伯府,次年生下章洛扬。

在这期间,姜氏与蒋宁的生意愈发顺风顺水,名下的银号做得尤其好,获利颇丰。

“后来——”姜氏语气艰涩地往下述说,“我发现自己遇人不淑,回到大宅门的章远东,逐步免得面目模糊,甚至到了我看着他都觉得陌生的地步,日子想要维持下去,于我而言,唯有痛苦。”

章洛扬听了心生恻然。顺昌伯的面目有多可憎,她也算是清楚了。

“可是,我还有你。”姜氏凝着女儿,逸出慈爱的笑容,“洛扬,我还有你。那时我不论过得怎样不易,看到你就会释怀一切。那都是我选的,还得了你,自认没有抱怨的理由,我知足。”

那么,到底是为了怎样的理由,才选择放弃的?章洛扬看着母亲。

“让我狠心与你别离的原由,是蒋宁。你小时候是唤她姨母的,我此生最好的姐妹。”姜氏垂了眼睑,沉默片刻,才能继续道,“我跟章远东实在过不下去了,她的父母待我算不得亲热,但是并没刁难过我,我对两位老人家一直心存感激。受不得的是章远东的优柔寡断、装腔作势等等劣性——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否父女情深,但在我这里,这是心里话,你不爱听的话,我只能跟你说声对不起,但是不会改。真的受不了了,我要他休妻。到最终他还算是有点儿良心,说和离便是。就在和离的当口——我与蒋宁跟章家讨价还价竭力要带你离开章府的时候,蒋宁那边出了事。”

章洛扬咬住了唇,紧张地问道:“是什么事呢?”她预感很糟糕。

姜氏想去端茶,手却不听使唤,只好放弃,“付程鹏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我,甚至于,在我和蒋宁离开风溪的时候,便让人一路尾随。我们那时并不知人心险恶至此,平时不是很警觉,被人尾随也不知情。有一年左右,他的人把我们跟丢了——就是我嫁入章府前后的事。后来,他得到消息,却没对我下手,而是命人告诉蒋宁,让她当即返往风溪,否则她兄嫂、侄子的性命不保。”

章洛扬屏住了呼吸。

“蒋宁当即随付程鹏的人踏上了回路。”姜氏的语声转低,“我苦苦询问她身边的人,才知道了实情。祸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置之不理,到底是关乎一家几口的命。那时分外急着和离,想将你带离章府,托付给可靠之人。但是章远东如何也不肯答应,执意要将你留下,你祖父祖母也是这样的态度,但是两位老人家也说,只要他们在,虽然不会百般疼爱,但是起码不会让你受委屈。就是这样,我将手边产业交给章远东打理,找了人作保,除去官府文书,又私底下立了字据画押,请保人帮我照看你,若是章远东对你不尽心,保人变能将他取而代之,替我收回产业,帮我抚养你。办妥之后,我启程回往风溪。我是不该放下你,可我当时实在是没法子了,怕蒋宁一家四口因我而丧命。”

章洛扬点了点头以示理解。

“我回来了,”姜氏的语声沙哑之至,“得知的却是蒋宁和兄嫂都已不在人世,都被付程鹏下手杀掉了。他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给我。”

章洛扬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姜氏极为艰难地道:“我回来之后,就住在离开之前的小院儿,其实是被软禁了起来。蒋宁和她兄嫂都没出殡就埋骨地下……受不了,洛扬,我是真的受不了。人我没救成,回去也已不可能,不可能再去与你团聚。那时我觉得自己真的不该来这尘世,只连累人,一再的连累人,到最终,连为人|母的本分都不能尽。病了几个月,付程鹏命人照看着,等我痊愈的时候,他大抵是觉得我要认命了,平日不再约束我去往何处。而我,已觉得生无可恋。一次去了山间,我摆脱了付家的下人,设法到了悬崖峭壁上。我想看看能不能峰回路转,寻到离开的路,没能如愿。生而无望,索性跳了下去。那时也真的是要疯了,除了死,我不知道还能如何度日。”

章洛扬睁大眼睛。

“偏生中途落到了一块伸出来的岩石上,只摔断了腿和手臂。付家的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还没死。”姜氏自嘲一笑,“之后,付程鹏也算是对我稍稍死心了,不再说那些娶我的混账话,但是也不让我离开风溪。我就想,这也算是一线机会了,既然没死成,就看看有无再回去见你的可能,就这样,一面调养,一面开建了醉仙居——最早只是个小地方,一步步才到了现在这样的情形。这么久过去了,我依然不能离开,也没能寻找到报复付程鹏的机会。”

章洛扬总算松了一口气。

姜氏抬眼看着女儿,“我做梦都没想过,你会找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