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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兰婷跟着婆子走出柴房,明媚的阳光很是刺目,她抬手遮挡,好一阵子才适应。

婆子带她进到一所院落,走到东面花树下。

章兰婷看到了姜洛扬。

这儿是姜洛扬出嫁前住的院落。此刻她已换了家常的衫裙,在花树下的躺椅上喝茶。

婆子先一步禀道:“最初闹腾过一阵子,近来很是安生。外面的事,奴婢几个并没瞒她,发生什么都如实相告。”

姜洛扬颔首,瞥一眼神色木然的章兰婷,啜了口茶。

章兰婷抿了抿唇,“将我关到这里,是不是你的主意?”太久不说话了,她的语声黯哑,语速很慢。

“没错。”姜洛扬微笑,“事实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

“那又如何?”章兰婷笑容恶毒,“凭宋雅柔那张嘴,凭我告诉她的那些事,足够你被半数京城人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姜洛扬摩挲着茶盅上的翠竹图案,“这些不难想见,便是没有你们,也有别人。凭谁议论,我都不在意,只是不想再受到你干扰。”她凝视着章兰婷,“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明明和离之后可以守着你娘,平宁度日。”

“我为何如此?”章兰婷目光恍惚起来,“我中意的人,一生也无法得到,他甚至对我弃若敝屣。我嫁的是宋志江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胆量重头开始?不过一两年光景,你和沈云荞让我的生涯天翻地覆。我娘有她的看法,认定一切是我们咎由自取,甚至认为你已够宽容大度。”她轻哼一声,“你宽容大度的话,为何在最初不让俞仲尧把章远东发落到外地为官?为何要将他逼入绝境?他要是不陷入绝境,我们至于沦落到这地步?他至于不顾我的死活?”

姜洛扬听了,并无意外。章兰婷是这样的,谁都欠她,谁做到什么地步都不够。又想了想,隐约记得章兰婷钟情的似乎是哪家的世子。

“章远东一定是死了吧?”章兰婷定定地看着姜洛扬,“与宋志江和离之前,我就总是梦到他。很奇怪,梦里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他宠爱我,对你不闻不问,满脸嫌弃。前几日开始,梦境就不同了,醒来总是很难受,我知道,他一定是死了。你们怎么肯让他活着。”

姜洛扬险些发笑。口口声声希望看到章远东下场凄惨的是章兰婷,现在咬定别人不肯放过章远东的也是她。

“我总算是想明白了。他对你,多多少少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就因为你一再施压,他才让我自食其果,明知我经常被拳打脚踢还要我回去。”章兰婷语声有些飘忽不定了,“那么多年,他那么疼爱我,要不是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怎么肯那样对待我?”

这算是良心发现了?还是走火入魔了?姜洛扬简直要佩服章兰婷了,想法一时一变,总是责怪怨恨别人,不是谁都可以做到。

章兰婷收敛了情绪,审视着姜洛扬,“看看,你现在与以往,简直是判若两人。老天爷真是不开眼,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好歹被章府养育了十几年,到如今一家人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为奴的为奴,都是因你而起。谁敢说你不是章家的丧门星?”

“这番话,恰好也是我要对你说的。可是好像没必要,你已听不进人话。”姜洛扬知道,这个人已经没救了,问章兰婷,“你到如今还有何心愿?若是合情理,我可以成全。”

姜洛扬指的是大夫人。大夫人那个人半生的对错,她不予评价,但是为章兰婷做过的一些事,真正是一番慈母心。人固然说不上是好人,但真应了那句虎毒不食子。

“你成全我?要我求你?”章兰婷切齿道,“你做梦!”

姜洛扬失笑,吩咐婆子,“去知会夫人,安排人手,将她处置了吧。”

婆子称是而去。

章兰婷竟是不以为意,“看你现在多厉害啊,三言两语便能将人处死。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木讷的章洛扬,会变成今日这模样。”

“是啊,我也没想到。”姜洛扬也不恼,“正如你当初固然可恨,变成今日这般失了人性的模样,亦是我不曾想到的。”

“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解脱了。”章兰婷讽刺地笑道,“你就不同了,你余生都要小心翼翼地活着,要盼着你娘长命百岁,要祈求你夫君一直身体康健权倾天下,要祷告与你亲近的人都要安生度日。哪一个出了岔子,都是你这断掌克的!”

“这种话我已听说过。”

章兰婷继续道:“你和你娘多年未见,真就能如寻常母女一般亲近无嫌隙?你就不曾担心过,有了儿女之后,他们也是断掌又该如何?你夫君把你宠上了天,你就没有于心不安受之有愧的时候?”

姜洛扬轻轻一笑,“真是没看出来,你替我想的这样周全。你娘那边,我就不命人给她报信了,省得她每日为你超度——死之前只顾着恩怨不顾及她的女儿,实在不值得她费心。”

章兰婷面色变了,沉默下去。

姜洛扬摆一摆手,唤人把章兰婷带走。忽然间生出说不出的疲惫,她阖了眼睑,闭目假寐。

过了些时候,连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给她搭上一条毯子。

她抿唇笑了笑,任由睡意袭来,沉沉睡去。

日头西斜时,连翘担心她着凉,轻声唤她醒来。

姜洛扬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笑,“时候不早了。”

“是。”连翘服侍着她去室内重新洗漱着装,“夫人来看过您几次。”

“等会儿去陪她说说话。”

回俞府的路上,姜洛扬坐在打头的马车,连翘和珊瑚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

珊瑚见连翘神思恍惚,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因为章兰婷的事?”当时她们都在院中,全程目睹。

“不。”连翘苦笑,“我只是在琢磨章兰婷说过一句话,居然觉得不无道理。”

“怎么说?”

“咱们夫人和姜夫人,细想起来,其实有些不对劲。”

珊瑚睁大了眼睛,“怎么不对劲了?什么事都是一样,母女两个为对方着想,从来不曾为什么事起过争执。这可是真正的母慈女孝。”

“但是母女之间是这样的么?甚至于亲人之间是这样的么?”连翘怅然叹息,“不说你我,只说三爷和大小姐,兄妹两个是大事上为对方着想,而在小事上,大小姐揶揄三爷、央求着三爷答应她什么事的情形不少见吧?亲人之间,怎么可能毫无所求呢?表象太过圆满,反倒反常。”

“……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儿道理。夫人和姜夫人大抵是团聚的时间还短吧?”

“但愿如此。我只是怕夫人有些心结并没真正打开。”连翘目光有些黯然,“夫人何尝没将章兰婷那些话听到心里去?”

“嗯,夫人今日是有些反常。”珊瑚宽慰道,“你也别跟着犯愁了,母女两个迟早会和寻常的母女一样。”

回到俞府,姜洛扬下了马车,见俞仲尧等在垂花门的石阶上,忙笑盈盈紧走几步,与他并肩返回正房。

俞仲尧问道:“去做什么了?”

姜洛扬如实道:“去见了见章兰婷,她已无药可救,便请娘亲将她处置了。”

“何必亲自走一趟呢?”

“她有些话,我应该听一听。”姜洛扬笑道,“每日只与待我和善的人来往,听的都是顺心的话,长此以往,不免放松下来,完全忽略一些事。我也总要提防着自己变得面目可憎才是。”

俞仲尧失笑,“你才没那个本事。”

姜洛扬轻笑出声,“我也但愿自己永远没那个本事。”

晚间,俞仲尧去了书房院,唤南烟来说说话。与皇家的亲事定下来之后,他一直是甩手不管,到了今日,该说道几句了。

俞南烟走进门来,“哥,有什么吩咐?我现在很忙的,你可别再派差事给我了。”

俞仲尧斜睨她一眼,“嗯,我们南烟是天下头号大忙人,我怎么好意思再给你派差事。”随后一笑,“宫里那个,却是天下头号闲人。”

俞南烟听得他提起皇帝,有点儿不自在了,落座后端了茶盏,敛目细看,仿佛没见过似的。

俞仲尧也由着她,只是提醒道:“估摸着你明年就要嫁过去了。往后怕是少不得劳心劳力的时候,这也是我想让你方方面面都有涉猎的缘故,艺不压身。这些你都细想过吧?要是觉得太过疲惫,反悔也未尝不可。”

“可是,”俞南烟怯生生地抬眼看他,“什么事不是都有你么?我嫁人之后你就不管我了?那可不行啊,我之所以这么心安,就是因为我的哥哥是俞仲尧,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呢。难道不是这样的?”

俞仲尧:“……”

“往后几十年,宫里宫外两份日子,都要你做主。”俞南烟说着说着,眉飞色舞起来,“我呢,只管孝顺太后,在宫里弄个只属于自己的药膳局,专门调|教些人,帮你们调理好身体。”

“……”几句话,就把他余生安排好了。

“不高兴也没用,你可不能不管我。”

俞仲尧按了按眉心,“行了,我知道了。你回房吧。”

“这就是说定了啊。”俞南烟放下茶盏,站起身来,手伸到他面前,忽闪着大眼睛,“拉勾啊?”

俞仲尧没好气,将她的手打开,“滚回房去。”

俞南烟咯咯地笑起来,“好啊,我这就滚啦。”语毕踩着轻快的步子出门了。

俞仲尧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笑了。南烟这算不算是近墨者黑?现在活脱脱一个小无赖小懒虫。

第二日,皇帝见到他,苦着脸坐到他近前,“太傅,你看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

俞仲尧抬眼细看了一会儿,低头时道:“胖了。”

“……”皇帝一肚子的话就被这两个字打回去了。

过了好一阵子,俞仲尧道:“南烟还要时不时地进宫给太后请安。”

皇帝这才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是想看看她,哪怕远远地瞧一眼呢。”

这件事上,俞仲尧理解皇帝,甚至有点儿同情。两情相悦的人,都可以时不时地找机会去见见意中人,只有皇帝倒霉,看上了他的妹妹,绝不适合溜到俞府去私会南烟。

随后,他说起正事:“萧衍办事最是得力,往后我每十日休沐一次,可以吧?”他也该过过寻常官员的日子了。

“当然可以,只要你安排好人,不耽误朝政就行。”皇帝道,“你可别指望我啊,我是不会管的。”

“……”

皇帝笑嘻嘻地给俞仲尧倒了杯热茶,“天凉了,太傅多喝点儿水。”

俞仲尧笑了笑,服气了。

到了休沐那日,俞仲尧命人备好骏马,商量姜洛扬:“今日出去散散心?”

姜洛扬惊喜地笑,“这次要去哪儿?”

“去看看京城的红叶——眼看着秋日就要尽了。”他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骑马去,如何?”红叶在风溪就看过了,他只是想带她出去散散心。

“好啊。”姜洛扬连忙去找出自己以前穿过的男子衣物,打扮起来,随他策马离开府邸。

白管事带着一些护卫,远远随行。

到了山下,两人将骏马寄放在一个小饭馆,步行上山。

一面走,姜洛扬一面收集了一些颜色鲜艳形状出奇的红叶。

这里是京城人到了季节便会结伴游玩的地方,山间错落着几个茶寮、食肆。

两个人脚力比寻常人要好,顺顺利利地到了山顶。往下看去,只见满山红叶,景致分外怡人。

白管事上前来,递给俞仲尧几封信件,“今日才到京城的。”

俞仲尧接过。

“等会儿属下再送饭菜过来。”白管事说完,转身走远。

俞仲尧展开一封信,看了两眼就将信纸、封皮递给姜洛扬。

姜洛扬以为他懒得亲手放回,便折起信纸,看了看信封,见右下角有个兰花图案,下面缀着一个隶书字形的“贺”。

“贺园的来信么?”她不经意地问道。

“嗯,贺汮的信件。”俞仲尧敛目看着手里一封长信,“你可以看看。”

“哦。”得到允许了,她便看了看内容。

只得寥寥数语:章文照已安置好,有专人管教。贺家昭雪之事,妾身与兄长需得进京一趟,冬日将至。届时但望见一见俞夫人,俞太傅可赏一杯薄酒,设一局棋。

信纸上隐隐有兰花香,字是清逸的梅花小楷。

赏心悦目。

姜洛扬琢磨这封信的时候,俞仲尧已经一目十行地把余下的信件看完。

她这才把信件收起来,递回给他,“打算怎么回复?”

俞仲尧想了想,“多谢。见时自当让君如愿。”

姜洛扬失笑,“我还以为你会说‘多谢、准了’。”

俞仲尧哈哈地笑,“由此可见,我是多煞风景的人。”又轻轻地给了她一记凿栗,“揶揄我?”

“本来你就是那样啊。”姜洛扬笑道,“到时可一定要我见见贺汮。”

俞仲尧打趣道:“不让你见,你少不得以为我心里有鬼吧?”

“嗯,我真会的。”姜洛扬说起近来的一些见闻,“有些大宅门里的大奶奶,到了俞府,只是满心巴望着见见俞少傅呢。对你一辈子念念不忘的人可不少。哦对了,我可不是冒犯贺汮啊。她不同的。”

“谁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俞仲尧笑道,“你对我一世长情就好。”

姜洛扬坦诚地道:“这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

俞仲尧携了她的手,“去别处看看。”边走边问她,“出来一趟,心情开阔些没有?”

“自然。”她深深呼吸着山间洁净清冽的空气,“高墙内外的风景便是相同,心境也不同。”

“喜欢就好。等到冬日,我们去城外赏梅。”

她用力点头,“好啊,赏梅时可要带上南烟。”

南烟不会骑马,今日就说他是故意气她。他笑,“快嫁人了,出来转悠什么?”

姜洛扬拿他没法子,“那也不能一直让她闷在家里。”

“行,你们都有理。下次为了她清除闲杂人等,让她撒着欢儿乱跑,这总成了吧?”

姜洛扬笑出声来。

**

夫妻两个原路返回,进到城门时,斜阳晚照。

秋日总是让人心生伤感,这伤感在黄昏时更浓。

俞仲尧解下玄色斗篷,丢给姜洛扬,“穿上。”

她笑着点头。出来的匆忙,衣物的确是没准备齐全。

到了城里的长街上,迎面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为首的男子一表人才,逸出的笑容犹如春日和煦的暖阳。

就是这个看起来和善的人,拦下了夫妻两个的去路。

“俞太傅。”那人拱手行礼。

俞仲尧颔首,握着鞭子的手轻轻摇了摇,“让路。”

姜洛扬带马后退几步。白管事到了她近前,微声道:“镇国将军世子。”

“哦。”是洪兆南。

洪兆南并没让路的意思,语气温和,话却很是难听,“俞太傅这是去了哪里?一早就听说你策马去了城外。你倒真是第一有胆色的人,当真不怕半路骏马发狂、山石忽然坍塌要了你的命?断掌的说法可不是空穴来风啊,你俞太傅若是被克死,谁帮皇上打理这万里江山?”

俞仲尧挑眉,周身忽然罩上一层寒意,叫人心惊,“此话怎讲?”

“我说的是你娶了断掌女子为妻的事。”洪兆南直言不讳,“别人不敢当着你的面儿多说什么,我这在沙场驰骋几年的人却是不怕……”

他的话没能说完。

俞仲尧手里的长鞭忽然挥出,似是变成了毒蛇一般,缠绕住洪兆南的颈部。

回手一带,洪兆南身形飞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