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升老店,是一家老客栈,殿试完毕的贡士们,三三两两、吆五喝六的出来等待消息,更有那眠花卧柳惯了的世家公子出身的,竟也丝毫不忌讳的请姐儿,卫若兰在楼上摇摇头道:“如今这些以军功起家的人,竟是越来越靡费了,就拿小兰子的贾家来说,那位同知在身的琏二爷,他不求个过班候补,本来怪不得他,但是国孝家孝期间还娶妾,未免太不把国法当一回事了。”

“镇国公牛家倒了,接了四次御驾的甄家也倒了,巡盐御史林如海没了……别看金陵四大家族又有贵妃娘娘,又有九省统制王子腾,依我看,只怕是回光返照……富不过三代,谁也不能保证富贵千百年。唉!这次大比坑杀人了,早知道我还不来了,捐什么监生,小爷还不如捐个官好!”陈也俊唯唯叹息。

“别瞎说,既然都累了,便好好歇几晚,兰哥儿还在这里呢,你们就当他没事人似的。不瞒你们说,那位如今名震朝野的周兴周大人,还是我引荐给家父的……”冯紫英很想在同年眼里找到敬仰的神色,可这时便听见楼下胡同敲锣打鼓。

贾兰话少,眼睛却尖,发现了是报房的报子,那些报子们脚程也快,弄得合大街的人都来围观:“恭喜!恭喜!荣国府贾兰,中了二甲四十四名!恭喜老爷!陈府陈也俊,中了一甲第三名,恭喜探花爷!贺喜探花爷!”

卫若兰道:“揭榜了么?怎么没有我和冯兄?唉!估计又是名落孙山了。”

贾兰、陈也俊赏了报子银子:“劳乏了,可巧我们也该请请周大人。”

“二位爷,这可就不巧了,周大人前儿个被提进了狱神庙,小的在庙里有几个熟识,听他们说的。”报子欢喜不跌的收了银子,转身便走,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也是一哄而散。

贾兰有了今日,多是苦功并天资而得,亦有兴儿的部分功劳,一听这话,立马派了身边一个长随打听打听,再吩咐回家报信。卫若兰、冯紫英倒是浑不介意,且说那陈也俊,虽说也是世家出身,可在京城却排不上号儿,本是面临落魄,也不知祖坟冒了几丈青烟,今年得进琼林宴、夸街骑马,一路走走停停到了蒜市口,逢人就说“我是探花郎”,路人偶尔笑回一句“探花爷好”。

行到那张家肉铺,陈也俊很奇怪,怎么这些人不夸他了呢?不来围观呢?怎么不放鞭炮了呢?方才在福升老店,掌柜可是乐开了花的,鞭炮不知放了多少,一个二甲、一个一甲,那店必然火了,下一个三年人满为患,他不解的道:“张屠夫!我是探花爷!”

“哟!您是探花爷?”张屠夫放下了砧板菜刀,油乎乎的双手在短衣上擦了擦,低头一瞧,才觉得不对劲:“哎哟哟!不得了!媳妇快出来看看,这探花爷痰迷心窍了!”

说着陈也俊早晕了过去,又是一件引人围观的新闻,掐人中的掐人中,请郎中的请郎中,不在话下。

狱神庙羁候所,升了司狱的何老三,单独给兴儿誊了一间牢房,酒菜送上,还奉上了骰子:“周大人,您的命硬,要怎么办很难说,可我是念着您的,那会子因为买地的事儿,钱庄的掌柜硬是跟我死磕,要不是你一张腰牌递过去,吓晕了他,到今天还办不好呢!”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是不是?皇上要杀我,我也没辙,左不过我家有两个丫头,外头有几个朋友情人,若是我死了,上没老,下没小,她们也自有人照顾,当然了无牵挂了。我担心什么,来来来!喝!老弟再陪你赌一局!要想人前显贵,必先人后受罪。”兴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到得今日,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老子这半生,偷过主母的腥!也报了另一个主母的仇!杀过身穿麒麟补服的伯爵!宰过一省总兵!拉下马了一个权监、一个总督、一个尚书!他娘的值了!”

“那是!那是!周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何老三正恭维一句,钻透了这儿规矩的他,忽然听得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若是别人则很难听出来,一转身见了是宗人府宗正郭无咎,骇得他跪了下来。

“呶!”郭无咎赏了他银子,并使了个眼色令他退出,何老三见后面还有一人,虽然不合法理,但是他哪儿得罪得起这些人,少不得诺诺连声点头,与郭无咎一起退了出去,只留下几个狱卒守门。

兴儿打量后面一人,脚踩千层底布鞋,头戴攒珠帽子,身穿排扣背心,内里套了一件天青长衫,身材修长,眉眼如波,她在方才何老三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周侍卫,你一个放家奴出身,而我是皇上的妹子,我向皇上求了情要你做额驸,你不答应,是我生得丑陋?还是我食言而肥?我早告诉过你,你能杀了孙绍祖,便给你这个前途,你为什么要抗旨呢?”

“罪人奴才恭请公主金安!”兴儿提了囚服跪下,半晌无言,想了想才吐出几句:“奴才身份卑贱,不配公主金枝玉叶之身,公主并非生得不好看,也没有言而无信,奴才求公主放过奴才吧。”

和硕公主冷笑一声,挑了挑凤眉,收起了手中的湘妃竹扇,既不叫他起来,也没接口,围着他转了一圈,勾起的嘴唇有丝丝薄怒:“好一个奴才,我想找一个额驸就这么难么,更难的是皇上答应了,你又抗旨推辞了!不说扫我颜面,你知道哪怕你成了我的驸马,我们要见一面也很难么?我在府里,天天被嬷嬷教着,怎么坐,怎么走,怎么卧,怎么穿,比你在贾府看到的规矩还要艰难繁琐百倍,做点什么,都要被她们管着,如今我只有这一个小小的心愿,你当真不能全我么?”

“是公主不全卑职才是。”兴儿缓缓抬头:“公主可知道驸马都尉一职的由来?传说秦始皇出巡,便拿女婿做驸马,付于马后,装成他的替身,这样一来,若是有人刺杀他,一则女婿毕竟是一家人,会效劳他,二则,就算女婿死了,他也没损失,驸马的来由,便是给秦始皇做挡箭牌的。还有,奴才已有女人,在别人看来她们是丫头,可她们就是奴才的女人。公主一意孤行,奴才和她们都无法自处。”

“好,说得好,但是驸马都尉就不能做议政大臣了么?你就不能有朝一日改了规矩?没错,这么说是我害了你,你等着吧。”和硕公主转过脸去,兴儿看不到她,她泪水如线串儿一般的走了,也不知等着有几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