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垂泪道:“世道如此,这也是天底下无奈的事儿,我们薛家还好,祖上是一个紫薇舍人(中书舍人),虽是小官,却有皇商采办的职务,荣华富贵,不亚于江南三织造。但我说的好,好就好在我们两房不争,蝌儿那一房从小外出做生意,拖家带口,直到父母病逝才回来,幸好蝌儿是个极端庄稳重的人,我这个做婶子的,才求了岫烟给他,原本你薛大哥哥也要娶一个夏家的姑娘,听说你算过这姑娘不行,我才作罢了。”

薛蝌、贾琏、邢岫烟、平儿等人坐在两侧,皆有感触,薛蟠不在此列,早先一步下金陵了,不然还有得闹呢,邢岫烟也是个极出色的女人,虽然家境贫寒,姑姑刑夫人也刻薄,但是安分守己,勤俭持家,而且言行举止就如闲云野鹤一般,气质非同凡响,这些多半是从妙玉身上学来的,她们两个女人,做了十年左右的邻居,这是兴儿也无法取代的。薛蟠虽然不成器,好歹有薛蝌邢岫烟薛宝钗提携着,兴儿没太多担心。邢岫烟是先取中薛宝钗,才取中薛蝌的,宝钗不愧为众望所归之人,她见气氛沉闷,便出来安慰道:“妈妈也不要太过伤心了,总之家下还有产业,还可度日,这样临别,反倒像生离死别似的,莺儿,我不是叫你表了些绸缎过来么,快快拿了给周大哥哥房里的几个姐妹们。”

莺儿答应一声去了,晴雯三女谢过,鸳鸯香菱原本想扶植一个正房出来敲打敲打丈夫的心思也只好压下,毕竟贾、薛这样的大户,话说半句就够了,薛姨妈心里有底,门儿比谁都清。薛蝌邢岫烟夫妇对视一眼,他们婚姻的撮合,是由薛姨妈提出来、请了尤氏做媒的,这些人的关系就是这么乱……贾琏平儿也尽了礼数,相互告别,未知相逢有期与否,前后缘分,就连兴儿都没底。

和下一任扬州知府交接过了官印,上谕来到,他这一任算是有始有终,周兴便奉旨进京述职,带了家下亲朋好友等人,首先巡抚衙门挂了牌子,然后去了淮安府,汇合贾政,最后取京杭运河水道,一路往北通州而去,路上行程无需多记,一日行到通州潞河驿住下,驿丞派人牵马喂草,各按官品安排饭食房间,周兴好容易换了便服,方巾缎靴,天青绸服,与贾政等人共席,他开口道:“政老此番好生险恶,督促江西粮储道,又逢江南水灾,刚到扬州,兑换之时晚了几个月,按照《钦定吏部则例》,老先生要罚俸降级,不说江南各官都要受罚,连中丞大人也要担了责任了。可知这官不好做,不好当。科场出身的人,嫌弃翰林太清闲,就如通政司衙门一样清淡,不但贴钱,还没多少前途。羡慕我等外任的,却不知我等担的都是杀头的干系,做京官的,哪怕和外任同级,也总要高人一等,怨不得他们,拼了命的往内阁挤,就算做不到枢辅、阁部,也想混个堂官当当。”

“就是如此,我降级留用或者革职,或者罚俸,倒还罢了。但说到艰难险阻,周府台胜我百倍,偏生扬州盐税还让你收上来了,这回进京,该是隆恩遍泽,周府台好歹再与我贾家修好,共同往来,我辈与贾琏辈虽是仰仗祖宗恩德,但也绝非十恶不赦之人。”贾政清癯的面容布满担忧和厌倦。

此老办事少了些变通,一次江南学政,办砸了,一次江西粮储道,也办砸了,周兴也不揭他短处,只是听贾政说隆恩遍泽,他自己暗自好笑,谁说我一马平川了?那是你们看不到还有更大的风波啊,但他也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不过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罢了,前路如何,不出明天便知,但不知南安郡王、前任两江总督卫定国的西海战事如何了?”

“我看过塘报了。”贾琏道:“自古打战的,从来是报喜不报忧,未必信得,不过无论如何,府台大人还是首功,扬州盐税是你一人之力收上来的。”

“这话使不得,我不过居中策应,出力的还是民众与各司。”兴儿摆手,贾琏又道:“说起卫定国,我想起来了,忠靖侯的千金,史大姑娘,正是许了他家的公子卫若兰,这三年,恐怕已经完婚了。史家这个妹妹也是可怜,从小没了父母,全靠叔叔婶婶拉扯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什么可怜的。”贾政似乎是指责的呵斥了一句,贾琏急忙闭口不言,他们这些侄子辈,历来在贾政面前都不敢说笑。

周兴正要说什么,忽然一匹千里雪嘶鸣一声,旋即潞河驿大门外一个神兵卫百户滚鞍下马,速度极快,似乎有极要紧之事,几人赶忙迎了出来,百户一见周兴,纳头便拜,周兴识得他是仇都尉的亲信,暗道不妙,双手扶起他来道:“是都尉大人让你来的?”

“是,周大人,朝中现在很乱,不但周大人处境不妙,江苏巡抚史鼐也被密旨叫回来了,还有一大批言官在喋喋不休的参大人您,仇都尉说,您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他们背后的是谁,也自然知道闹大了非同小可,都尉说你自个儿有办法,只叫卑职禀告一声。”那百户说完,已是声嘶力竭了。

周兴听得好笑,这个指挥使的性子没变啊,粗中带细,他赏了百户银子:“难为你了,黑灯瞎火,大半夜的还给我送信,兄弟先进去休息,我叫驿丞安排好水酒来,你明儿再进京跟仇都尉说,学生好生感念他这番恩德。”

那百户十分惶恐,在他们眼里,周兴是比指挥使还可怕的,连连感谢的去了。贾政原本想着与周兴一道,方便结交,也方便在圣上之前沾点光,如今听得此信,心里也暗惊,也知道周兴又要遇到大风浪了,实在是枪打出头鸟,周兴淡淡道:“老爷和贾同知先行一步吧,我有一个法子可保一时,前方火药味太浓了,还望体谅。”

“那是自然,周府台珍重,我也会在圣上面前帮你说几句话,毕竟你是真心实意为国为民办事的。”贾政感叹一声,兴儿抱拳回了房间,贾琏道:“唉,这人也是命途多舛,老爷,侄儿恍惚听说,元妃娘娘得病了?也不知真假……”

“进了京再说吧。”贾政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他很明白,如果贾元春再倒了,那么,贾家,也就是被抄家的份了,这些贵族腐蚀得太严重了,随便一查就能查出罪名来。

贾政回房时,他的幕僚詹光等人,通过卜固修老朋友的情分,倒是极力劝解和周兴拉好关系,暂且不表。

周兴回了寝室便收拾衣物,很轻松的对三女道:“你们先回西城,我有公事耽搁一趟再回来,不必挂念我,只是走下过场,没几天就归家了。”

可惜鸳鸯三女深知他脾性,他越是若无其事不想让人知道,就越是有大麻烦,她们不敢添乱,默默地替他整理了袍服领口袖子,晴雯道:“你是打不死的螳螂,我们便在家等你回来。”

这是什么话,周兴心里苦笑不已,一个劲儿的点头,眼睛觑着这三个自己的女人,鸳鸯妩媚温婉,香菱乖巧天真,晴雯尖俏美丽,他心下暗叹一声,这红粉窟真是英雄冢哪,又想起妙玉的话来,渐渐的也动了有朝一日辞官归隐的心思,当然现下很不妥。当晚他思索一会,连夜写了一份奏折,转交神兵卫百户,着他投给通政司,又赏了银子。

次日,等鸳鸯贾芸等回程时,兴儿已经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如何应对,众人各怀心思的进了京。

此时此刻,紫禁城保和殿右后门的丹墀之下,黑压压跪满了一片清流言官,这保和殿在明朝不叫保和殿,它后面有一道门非常出名:左顺门。

当年明朝土木堡之变,朱祁镇被瓦剌囚禁,朱祁钰坐镇这里,明朝的大臣们在这里活生生打死了几个王振的同党之人,因此此地就变得神秘,打死人也不犯法。现在其间为首的人,是吏科都给事中邹应龙,他上的奏折言辞最激烈,皇帝在大殿的雕龙御座上看见了,什么“周兴欺世盗名,沽名钓誉,以上谕清官之身,行盐商贿赂之事,欺君之罪,殊为难忍”,什么“枉为一府太守,残忍阴毒,以贾府之奴,欺主子之体,灭盐商之家,臣闻之骇甚……”,也就是说,邹应龙不愧为监察弹劾百官的吏科都给事中,从周兴的行政,到他的生活作风,全部骂了一个痛快淋漓!体无完肤!而钦天监监正鄢必正,也不愧是后台之人推出来的炮灰,说“河南黄河决堤,东南水患,应在地方有周兴之大奸者也……”

凡是天灾人祸,都推到了周兴身上!而他的功绩,这些人绝口不提!另外都察院御史上的奏折也堆满了御案,皇帝看完,突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