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阔是很痛心的,他不是不知道某些人的险恶用心,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而且从皇子就奋斗过来,他更明白其中必不简单,必有政敌从中作梗,他很爱面子,但这些人偏偏不给他面子。周兴是他钦点过去的,事情成功了,原本顺理成章的要擢升周兴,吩咐吏部考功司考一个“卓异”,再吩咐吏部文选司水到渠成的提拔这个能臣,可是过程偏生不简单,又让人看准了苗头,打了一个马后炮,就在他要发怒的当时,一个小太监传上来了通政司急递的周兴奏折,他瞅了一眼,嘴角就变成了微笑的弧度:“鄢必正,你说周兴是奸臣?可巧,他一回京便给朕上了一份奏折,诸位想不想听哪?”

跪在前首的鄢必正似乎早已料到,叩头道:“圣上,周兴的奏折,无非是为自己辩解,或是架不住臣等的弹劾,自己请罪,臣等恳请圣上亲忠臣,远小人,将周兴革职法办。臣观天象,乃有凶星应在东南,此非臣危言耸听。”

“好啊,好一个天象。”皇帝以手支额,原来当皇帝也是有这诸多不顺的,他反问道:“那么周兴收了扬州盐税,补朕国库四分之一的亏空,解西北战事军需粮草之急,整顿票盐,江南百姓得益者甚多,日后盐税也能效法守成,这些功劳,你们怎么不提呢?”

“启禀皇上,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周兴一举害得多少盐商家破人亡,有违我天朝仁化圣德,微臣不敢苟同。况江苏臬司衙门报刑部案结,两淮盐运使戚建辉无端死亡,其中甚有蹊跷。”跪在右手的邹应龙针锋相对,这不但是有忠顺亲王支持,而且他也想扬名立万,邹应龙曾经参倒过不少官员,如果此番能参倒周兴,更要声名大振,升官发财了。

楚天阔的眼神很冷,他站起来喊了声仇不仁,身上的起团的龙袍因为长坐而生出褶皱来,没有平顺下去,他背着双手走下台阶,仇不仁得令叩头请见,楚天阔道:“周兴为什么不来陛见?单送了一本折子上来?他这是要抗旨么?”

仇不仁提高了声音回禀:“皇上,周兴一进京,便往天齐庙去了,奴才派人打探,他说他要辞官出家呢。”

哗!

下面里三层外三层的清流官员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纷纷小声的窃窃私语着,皆觉得事情不妙,就连皇帝自己也措手不及,他不动声色的道:“荒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有朕的命令,他安能如此?你们一个个都听见了吗?少了这么一个干吏!朕一个都不放过!你们这些人都做了什么?啊?才刚周兴递上来的奏折,便是对河南黄河决堤的奏疏,什么叫做板荡识忠臣?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替朕分忧、公忠勤政的才是忠臣!无事生非、捕风捉影的才是奸臣!”

说着他狠狠一挥宽大的袖子,御案上的奏折哗啦啦的抖了下来,满满的蝇头小楷,对于黄河治理提出了很多有效的方案,诸如分洪、缩紧河道束水冲沙等等,他们并未看完,几个清流官员便觉得不安,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皇帝终于打开了关窍,面目阴冷、言辞激烈的指着他们:“来人啊!把鄢必正、邹应龙给朕拖出去!罚午门外廷杖一百!”

虽然也有他们的同僚求情,但是无济于事了,便有几个校尉力士过来拉了鄢必正、邹应龙出去,相反的是,这两位仁兄,不仅丝毫不惧,反而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想以这般的“文死谏”落一个“忠臣”的美名,他们相信,以后的史书上,会这样写,也会把这个皇帝写成昏君的,他们自认为自己赚了。

仇都尉岂能看不出来,想要提醒,可是皇上也岂能看不出来?他板着脸皮制止了:“圣祖爷皇帝文治武功,励精图治,彪炳千古,却给朕留下了一个吏治败坏、国库亏空的烂摊子,为此朕不惜得罪人,不惜与千万人为敌,古人说得好,虽千万人吾往矣,便是如此,又有何妨,你快快去拿了周兴进来,朕有话问他。”

仇不仁回道:“皇上,臣来时九门提督杨时已过去了。”

楚天阔才不发话了,怒气冲冲的瞅了所谓的清流言官们一眼,拂袖而去。

午门外,几个力士询问指挥同知吴恩应该如何打,吴恩说了一句“好生着实看着打”,继而在廷杖之下,鄢必正与邹应龙慷慨就义,城门前的大道中流了两淌血泊,这件事引得无数人暗中观望,只有几位同僚,凄凄惨惨的为两人收尸,而后,一场大雪覆盖了紫禁城,朔风冷冽。

京师的兵力,有三处最为重要,当年九王夺嫡,这三处也争得最厉害:第一是丰台大营,第二是西山锐健营,第三就是九门的步兵。而紫禁城是城中之城,九门提督的位置可想而知有多么重要了,正因如此,这个位置也时常卷入皇权之争,因为它是武装夺取皇权的最近兵力。九门分别是皇城的九个城门: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东直门、朝阳门、德胜门、安定门、西直门、天齐庙在东门一带,杨时不多时便到了。

但见庙里古木苍幽,山门冷落,香客寥寥,盖因外城内城都有太多的庙宇,不缺这一处,当真是《西厢记》戏里说的“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台白露冷冷”了,络腮胡子杨时下马进庙,他本不想来,周兴的资历比他小多了,但是人家名头大,而且能干,得圣上倚重,皇上也不像先前那般对自己了,而且有疑心之意,他正想办几件皇上称心的事讨讨龙恩,或是以此蒙蔽其他举动,因此一听麾下来报便来了。

杨时一进入天齐庙正院,便见老道王一贴又开始了坑蒙拐骗,院子海棠树下,支着铁三角,上放一油锅,倒满了油,王一贴又放进了硼砂,再放进了几个铜钱,旋即卷起袖子,双手伸进油锅里,一下子便把几个铜钱从滚滚的油火中捞了出来,而他双手却毫发无损,众香客连连叫好,大夸神仙。兴儿与妙玉正在其中观望,周兴想笑却不出声,闷着道:“这种把戏我也会,全是硼砂的作用,他若是不放硼砂,还保得住手么?只是愚民不知,偏就愈来愈尊信鬼神了。”

“还有更神的呢,无论民间、庙堂、江湖,都有一种扶乩请仙呢,也是搭起架子,施法念咒,烧了符纸,请来神仙附体,在沙盘上乱画一通,便是显灵了。人家能够请来河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逝去的皇帝……”妙玉道:“虽说这些法子都是骗人的,偏生历来读书人信的就不少,赶考的心里忐忑,他们会扶乩……明朝的嘉靖帝炼丹修道,他也信这个。但是《易》上的东西,玄奥无穷,不是此等骗人伎俩可以比拟的。”

“噗!”兴儿道:“那我也只信一半,譬如这油锅捞钱,明白道理也就简单了,这便是圣人说的格物致知了,总比怪力乱神要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