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怀庆府,武陟县。

在交通工具慢速的年代,周兴一行人长途跋涉,进入境内,已是又一次黑夜,此处距离官驿还远,于是几人选了一处城隍庙落脚,进去之后发现这破庙是没有主人的,几人疲惫的打地铺睡觉,周兴却生了火,脑海里想着白天所见到的豫北民众入陕的惶恐不安的模样,记得他那时问其中一个老汉:“老丈背井离乡,到了他省还能怎样活呢?”谁想那老汉答道:“我们已经习惯了,黄河一涨水就得跑,当官的又不管咱们,总不能等死吧?”想起那敞车里拖家带口的,一箱箱货物,周兴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眼前柴木被火烧响的脆裂声,声声清晰可闻,他又想柳湘莲武力还行,别事不能胜任,卜固修、贾芸办事还老到,可以一用,但是这些人可未必够,也不知总督署那儿一应工具到了没有,他很想现在飞过去,但他知道不能一蹴而就。

卜固修常年在他麾下办事,已经揣摩出了几分,起来道:“东翁,外面雨虽不大,可道路泥泞,车马难行,不如在下先行一步,到府县衙门问明情况,亲探堤坝,等到东翁到达,在下早已有了消息,汇成文案,东翁岂不是更能方便处理?”

“甚好,卜相公路上小心,灾民流离,路上偶有抢劫者也说不定。”

卜固修作揖去了,带上斗笠蓑衣,作为一个文人,虽然没有取得功名,但他也想著书立说,名扬后世的,跟着周兴,没准以后史书上也有他一笔,也是周兴眼光不错,卜固修这人看起来乏善可陈,但骨子里还不算坏。

周兴煮了锅汤出来,正要吆喝众人起来,忽然神像背后邋邋遢遢的出来一人,头带四方平定巾,衣服半新不旧,甚至有些褴褛,脸颊上的孤拐很高,高高耸起,他一闻到香味才出来,见了这几个人,他们也无半分斯文,这人上来拱手道:“深山野庙,萍水相逢,在下已落魄多日,几位爷能赏点么?”

柳湘莲皱了皱眉头,不由分说便按住了刀,这破庙里藏有人?是不是敌人?来暗杀周兴的?时至今日,他嘴上不说什么,但对周兴已经敬服了,周兴的安危也是他的第一任务,贾芸的眼神也是充满警惕,倪二因为年纪不小了,周兴也不同意他过来,此时周兴对他俩使了眼色,又对那人道:“既是相逢,便是有缘,阁下肯赏脸,我也觉得荣幸,请便。”

这书生模样的人似乎没发觉刚才一个不对劲,他就人头落地了,走过来提起袍服一屁股坐下,毫不客气的打了碗野鸡汤大吃大嚼,等到吃完两碗,突然发现周兴自个儿吃着干粮,他过意不去的道:“失礼得很,在下姓陈名潢,表字……本府武陟人氏,前年考的举人,嗯……敢问可有酒么?”

“有。”周兴一听说他是本地人就来了兴致,主动把柳湘莲褡裢的绍兴酒拿出来给陈潢,在柳湘莲不满的冷哼之时,陈潢也讶异了,哎,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说我也是一个举人老爷啊?他们这些歇脚客商怎么不变点态度呢?倏地自思是了,我落魄至此,堂堂举子无产无地,恐怕他们也看不起我了,不得意的喝了口酒:“竟然是绍兴女儿红,你们是做大生意的吧?”

“噗!”贾芸忍不住想笑,去你娘的做生意,亏你还是举人,有眼不识泰山,这位的名号亮出来,还不吓死你,他成名的时候,你恐怕还是一个秀才呢。周兴淡淡道:“算是吧,我本来就是过来豫省这边先干一笔大单,然后再去江苏、安徽、山东都干一笔……”

陈潢哂笑:“你也真是,这四个省哪里好跑,如今黄河泛滥,民不聊生,而贪官污吏,又横行遍地,哪怕你是徽商,也捞不着,除非你有一个亲戚是府台、道台或者是制台,那就另当别论。”

周兴听他话中好像颇识官场,兴致便更高了,面无表情的道:“那举人老爷你呢?堂堂乡试举子,不说吏部候选个一官半职,却何以落得这样田地?难道,贵省的举人如此不值钱?”

“你……你不要大放厥词,你懂什么?”陈潢脸色青红交加,因为吃了他的,不好说重,冷声道:“非是本省不好,而是本省肉食者不好,董光地连任抚台中丞,摊丁入亩就不说他了,这毕竟是周大人提出来的,可他为了邀宠,竟然上书士绅一体当差,把我们读书人不当人,因为我与上届应考秀才大闹考场,才被他逮着,回来时府县也不待见,非是我危言耸听,怀庆府县都没一个好官,地皮都被董光地刮了三层,他们还要刮两层,你等着瞧吧,倘若治河的银子发下来,新任河道总督周大人手里,能拿到三成就不错了。”

“士绅一体当差怎么了?读书人就高贵得要死?那你干脆不要读书做官了,以后做官也不想干活,拿着朝廷的俸禄祸害百姓,你与他们又有何异?”周兴的脸色骤然变冷:“我原本以为你是本地人,又是个举子,会有些见识,哪里想到竟然是妄论朝政,带头闹事的儒生,书生误国啊,你走吧,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没你的事了。”

“好啊……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对我如此说话?”陈潢面红耳赤,周兴见雨晴了些,回头道:“咱们先走吧!”

说着无视了陈潢,带头出了庙门,贾芸在后唯恐他喋喋不休,揶揄道:“举人老爷?呵……知道他是谁吗?记住了,他就是一等侍卫、河道总督,皇上的左膀右臂周兴周大人,你能喝到他的酒,就应该感到荣幸了,何必聒噪,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什……什么?!”陈潢如五雷轰顶,转念一想,这人还真气势不凡,仪表堂堂,先就信了几分,连忙追了出来,无奈周兴总不理他,等到出了山门,陈潢突然开口道:“周大人,您老听晚生一言,晚生敢以性命起誓,三天之内,武陟县的堤坝必定会再一次冲决!祸国殃民!”

夜风吹得贾芸手上的明瓦灯左右摇摆,他们两人大吃一惊,这人也太张狂了吧?你以为你是黄河肚子里的蛔虫?柳湘莲紧闭的嘴唇第一次张开:“是因为天,还是因为人?”

“人!事在人为!怀庆府县因为亏空被董中丞搜刮干净了!府台为了得到大笔银子,绝对会暗中派人决开大坝!然后他就夸大其词,以上万生民的性命向朝廷伸手要银子!”陈潢信誓旦旦,作为本地人,又是有点地位的举人,他太熟悉那些人的作风了。

贾芸柳湘莲对视一眼,骇然失色,这才是杀人不见血!周兴也终于停下了脚步:“好,陈潢,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我……”陈潢激动得跪了下来:“大人几年前便是晚生的榜样,敢作敢当,为国为民,学长愿意结草衔环以报知遇之恩,才刚有眼不识泰山,唐突大人,还望大人不予计较。”

“起来吧,你跟我走,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自然会重用你。”周兴礼遇有加的扶了他起来,在这两个男人结识之时,一场震动豫省的风波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