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国家律法规定,但凡黄河地段境内的府县,都要负责河道疏浚、徭役派遣等事,怀庆府便也逃不掉这个责任,府上派了通判、县里县官亲自出马。开封巡抚衙门的一把手董光地虽然和周兴有过撕逼,但是公私分明,不敢大意,派人日夜兼程往返公文。这天怀庆府台高遂一听说周兴都不坐在总督衙门了,而是在大坝周围搭了帐篷准备常驻,大有不完公不罢休之态,高府台也脸上不敢看呀,总负责人都这样了,于是高遂把府衙事务交给同知处理,自己带了经历、书办、差役、轿夫,明锣打伞、大摇大摆的坐了四品规格轿子出门。

到了武陟大坝,便是一幅农民工干活的景象,但见漫山遍野都是帐篷,携带了泥沙而变得泥黄的黄河时而涨,时而浮,人声鼎沸,有一个人居中指挥埽夫运送埽、花柳,高府台远远的依稀认得他是本府通判。另有山子野指挥墨线和砖墙结构,贾芸指挥水泥、砖石,卜固修等书办专操文案记录、画图,这些人高府台都不深知,他还看见了自己的下属武陟县令李福,因为补服破了,正在山下埋怨,高遂心里暗骂此人给他丢脸,又见坝下陈潢等人簇拥着一人。此人胸口背后的锦鸡补服早已污秽不堪,头发、脸上、靴子等处皆沾满了风干的泥沙颗粒,不细看则宛若民壮,细看则不怒自威,高遂心里一惊,这不正是总督大人吗?高府台屁滚尿流的上前,提了云雁补服作揖:“不知老师亲自上阵,学生姗姗来迟,倍感惭愧,怀庆父老有总督大人殚心竭虑,宵衣旰食,实乃不世出的福气,学生作为父母官,不胜感激。”

“高府台不要谦辞了,本督正督促人分洪,你来了便好,有什么事夜间再说。”周兴坦言拒绝了,也不回看高遂一眼,陈潢在身边冷笑,说来这高遂是三甲同进士出身,恰好是周兴主考那年调任河南怀庆,所以称他为老师,到了任满三年,吏部考功司批了一个“合格”,最终行文“平级留用,三年后再考”,所以现在还是知府,不知下一回能不能升,这都是他上下打点、瞒天过海的缘故。

高遂说了声是,恭恭敬敬的跟在背后,周兴早已教会了领事的河夫搅拌水泥,山子野对此极力推崇,因此做起来事半功倍,随着日影西斜,西面的这个堤坝闸门已修好,周兴抬起了一面大旗:“黄河涨水在即,本督下令武陟西面堤坝即刻打开闸门!分洪!!”

命令随着河南兵营的层层传递,有秩序的举起了旗子,传到坝下,几个闸夫齐心协力打开了几道闸门,只听见轰的一声!河水哗啦啦的冲灌过来,以雷霆万钧之势,把前地之泥沙冲到了有百丈之远,一直冲到了西面的低洼处,旋即,东方有一把总来回:“禀报总督大人!黄河主道得到缓解!”

然后是南北两方的千总:“禀报总督大人,南北两面也得到疏浚,这两面可以施工!”

张子亮喜极而泣道:“大人!分洪成功了!!!冲走了这泥沙,豫北百姓今儿不受苦了。”

“好好!”周兴红了眼睛,突然两岸百姓河工,纷纷丢掉了手中工具,奔走相告、四处欢呼“分洪成功了”、“分洪成功了”,几个当官的亲眼望着大坝前这沸腾的一幕,登时感觉所有努力都值了。

夜晚,繁星点点,周兴披了件大氅出帐篷,站在山头,那堤坝就在他脚下,黄河就在眼前,那些人高兴的面孔在他心田挥之不去,但他知道这件事情需要漫长的日子、孤独的等待,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去做,不亲眼勘察,他是不会放心的,明白了人心的险恶、官场的斗争的他,知道不会那么顺心、那么简单的。他亲自巡视了张子亮的兵营,这支兵是董光地调过来的,可是人手不够,他问了贾芸卜固修,朝廷的银子也是捉襟见肘,这些还不是他最忧心的,他最在意的是基层的操作,这里,才会有大问题。

譬如,他当县令的时候,县令,也未必比得上书办、衙役会捞钱。

所以他带了陈潢等人看了好多帐篷,见到几个老丈年龄已大,体力颇为不支,手脚淤青,还有一层层水肿、破了的茧子,望之令人触目惊心,周兴回身道:“李福,高遂,立即下令调武陟等几个县的县署医生过来,银子我出,叫他们日夜守候在这里给人调理伤口。还有,叫你们府县亲自操办的河工领事过来,我有话要问。”

“是!”李福高遂赶忙回答,一老丈闻言两眼通红:“多谢老爷关怀,若是每人每月有一两银子,小民等已满足了,只要不断口粮,我们还能做下去。”

“一两银子在你们这里能兑多少铜钱?”周兴道。

“六七百文左右不等。”

“唉……那一天才有十个左右的铜钱,江南一个馒头三文钱,你们一天累死累活,才有四个馒头啊!”周兴瞬间觉得非常难过,铜四铅六的铸币已发行天下,到这里的改革却还没有彻底,那批以前的铜钱没有收回来,白白给官家商人发了大财,哭死老百姓,也不知道工部和户部那批饭桶怎么执行的,不能言出法随,不能令行禁止,提案建议,永远都是一纸空文,形同虚设。

忽然来了一场小雨,河水又涨了,但是因为此次西面堤坝的坚固,地理位置的得当,包含了周兴、山子野、陈潢等人的心血,所以那闸门一开,立即分洪引流、束水冲沙,没有波及主流夺道,或是决堤之事,又有涵洞,所以也无满溢。周兴心旷神怡的看着眼前景象,不知过了多久,卜固修在后面撑起了一把伞:“大人,河工领事齐大柱等人已经到了,正在等候大人问话。”

“噢……”周兴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背着双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这几个河工头儿,直搞得几人全身发毛,冷汗湿了脊背,高府台、李县令不知道为什么,不约而同的手心里捏出了冷汗,没想到周兴又和和气气的:“没事,本督只是问问你们几个闸口的情况,毕竟我只是一个人,分身乏术,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这个漫长的大坝,武陟的安宁最终要落到你们身上。修好了,造福百姓,功在千秋,倘若偷工减料……”

本来几个人听他说没事,已经松了一口气,然而总督大人又说偷工减料,几个人心里又冒了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