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苏第一批高官告退之后,周兴并没有气冲冲地回房歇息,时至今日,残酷的官场历练,练就了他观察入微的本事。才刚的事情,不用说是韩奇故意使绊子,但是臬司衙门的差役明显使了力气,为什么对犯人伤害不大呢?周兴一想,就想到了库戥子的问题,对了,肯定是用刑工具的问题,不然何至于此?

于是周兴回来好生观察,果然总督衙门大堂架子上的刑具,是有不同规格的,有轻有重,有大有小,有尖周钝,周兴极其不满,他为什么不满呢?

其实,这涉及到差役贪赃枉法的事情,衙门的差役如果接受了罪犯的贿赂,那么他们必须要欺瞒上司,在刑具上做手脚,以此达到他们和犯人共谋的目的。官场的黑暗,非此一端,实在是不胜枚举。

本来大家各司其职,按部就班,以周兴的名气,他也用不着立威,可现在韩奇这个不怕死的竟然敢来他头上拔毛?周兴这种“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仇必报”的人怎么会放过他?于是周兴又以“妄自改动衙门刑具规格”的名义,再令总督衙门的人抓了一批臬司衙门的差役,压着上百斤库戥跪在大堂一天一夜,下令不准再改刑具轻重,以儆效尤!

这下子韩奇丢尽脸面,刚回到臬司衙门便坐不住了,这何止是打脸?这是明目张胆、明火执仗的踩脸啊!把他的脸按在地上狠狠地踩!以后他这个按察使还有什么威信?沦为笑柄,还怎么掌刑名?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你总不能三把火都烧我吧?

韩奇似乎忘记了,究竟是谁先打谁的脸?这不是他犯贱凑上去的么?

柳芳与他是很多年的同僚了,知己知彼,劝说道:“老韩,稍安勿躁,周总督定要拿你立威,他一是上司,二有借口,要抓你小辫子、给你穿小鞋还不简单?简直是手到擒来,你太鲁莽了。周总督羽翼丰满,安徽巡抚刘远、江南提督潘文成、金陵应天府知府陈也俊……暗中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门生!关键皇上和四皇子都看重他!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现在参你一本,没准你就革职了!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韩奇悚然一惊,苦笑道:“我只是看不惯毛头小子,怕他太过嚣张、作威作福,敲打敲打他!谁想就变成这样了!此人实在油盐不进、左右不听,也不知道给我点面子?”

“面子?你有什么面子?周兴的功劳明晃晃的摆在那里,如今还加了工部尚书衔!实打实的位极人臣!以后不定还要加个太子太保呢!说句实话,在京的军机大臣,也没有这份欣荣。”柳芳道:“我也不服气,但我不像你那么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老韩啊,为官之道,你还要学学。别看周制军威重天下,可在皇上面前,还不是恭恭敬敬的,不错了礼数,就是据理力争,皇上还说他清廉、为国为民,其实咱们江苏的官场,谁不知道周制军厚颜无耻,偏生喜欢良家妇女!这在街头巷尾都是路人皆知了!可是他娘的,你敢在他面前说吗!”

“老柳!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韩奇不耐烦道:“佥都御史是告不下他,还被降级留用了。你我也不是八爷党的人,史鼐就因为是八爷党,好好一个巡抚也被皇上支招撤了。我知道周制军不好惹,可你不明白,我不是说要他性命或者参他官身,主要此人煞气太重,而且你我老前辈,也不能当走狗啊!我怎么说也是江苏按察使,一句话下去,一二十个府、百八十个县也要震一震,我偏要会会他!让他知道尊老爱幼!老柳,你放心,那个寡妇身上的幺蛾子还很多呢!”

柳芳摇摇头,见韩奇不听劝,他也就不劝了,美美的享用着瓜果点心,反正他明哲保身就够了,年纪也大了,再捞他几年藩库的油水,本藩台就告老还乡,回浙江享天伦之乐去吧。既然你要作死,你们爱咋滴咋滴,关我屁事。

……

周兴回房时见秦可卿还没从公馆回来,自觉无趣,又想不对劲啊,韩奇摆明了要坑我,既然库戥有问题,说不定原告被告都有问题,便又带人,转身去了大牢。

……

此时此刻的秦可卿尚且在公馆厢房劝慰王熙凤,她的性格就是太善良了,在民间或许是优点,但是在大家族或者官场,善良,就等于死无全尸,秦可卿执手王熙凤道:“往日你我同在贾府,你辈分比我高,虽有辈分之差,却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今儿再重逢,可谓有缘,人生际遇之变幻莫测,莫过于此。如今共侍一夫,在我看来,本不该有芥蒂,姐妹和睦,夫君才能无后顾之忧。可你和我不同,说起来周郎可先是你的奴才,后来才跟了我的……”

一听此话,想起几年前的种种,王熙凤也有点气恼,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但她的要强可是不输秦可卿:“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呢,我和他纯属阴差阳错,并不像你那样两情相悦,他既然打定了主意从此不再见我,我也绝不会厚着脸皮走上门去。你莫要再劝我了,再劝又该到掌灯时分了。”

秦可卿心里好笑,但也不说破,瞅了她一眼:“我以后常来看你就是,你嫁女之时也告我一声。我不知道别人,却知道周郎的为人,你待他好,他就待你好,你待他恶,他就待你恶。说白了,姐姐当初为妒忌而害死人,也确实过了,这动了他的大忌,但这点和他毫无干系,就是那点仇恨,也早一笔勾销了。我不能为你求他什么,但却可以保你余生无恙,我告辞了。”

秦可卿再吩咐了小红等几个丫头在这里好生照顾,她原本也为尤二姐之死喊冤,对滥杀无辜的人极为厌恶,但是见得多了,且又有那一层早年的缘分在,她也不忍心把彼此的情分一刀两断,况且那个时候,王熙凤对她很好,凤姐再可恶,却没对她使过绊子。

除了刘姥姥、林红玉之外,她恐怕是王熙凤交对的第三个人了。

秦可卿往后院角门进了总督衙门,刚收拾好暖阁,周兴便从大牢回来了,一进门就道:“我等了你一阵子,你刚进来,快些歇息,不用这么忙活。”

“先换了外套再说。”秦可卿绝口不提王熙凤的事情,一味温婉地给他换衣倒水,走动间身姿婀娜,活脱脱一个居家小妇人,让周兴看了,是又爱又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