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郊码头,清风徐来,水面皱起一泓清泉。

周兴一身便服,潇洒飘逸,下颌上留了点胡子,微风吹得他腰间的香囊与玉佩叮当作响,他合了扇子,回头看着后面那满满的人群:“老柳、老韩、小陈、老潘、老刘……这么多人,我昨儿个刚说,奉了密旨进京,你们今儿就一个不缺的来了,无论是你们作为下属来送我,还是感念同僚宾朋之情。总之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要向你们说声谢谢,三十而立,我也不再年轻了,接二连三的外任,也消磨了我的雄心壮志,我预料着,从今以后,再也不会与你们官场相见了。”

柳芳、韩奇、陈也俊、刘远、潘文成……等一大批高官,在码头搭帐篷,摆水酒相送,他们本来想说一些客套话,可是到了嘴里,一杯酒下肚,便谁也不想虚与委蛇了,往日有过节的韩臬台拱手道:“卑职提刑按察使,在两江地界,谁也不服,就服周制台。督宪大人任两江总督时,不能说宇内一清,然上心上力之度,前所未有,粮道解了匪患,织造局解了民忧……大小事情,一一道来,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天大的功劳。故此以后不论哪儿相见,下官必定对上差扫榻相迎!”

柳芳却沉稳道:“多余的话,下官们不便多说,督宪聪明绝顶,想必已经运筹帷幄,只是有一句话提醒,急流勇退,才不失为儒道之出入,大人三思,卑职先干为敬!大人若是看得起,卑职告老还乡之日,会在杭州府相迎!”

这些人一个个地说了话,除了三省同僚,还有卜固修、柳湘莲、贾芸、陈潢……周兴把头仰天,他很欣慰,他的情感内心也是一个普通人,能看到这么多团结在他周围的人,他也有自豪过,但是这些东西,都将要消逝了,周兴怀念地看着这个江南水乡:“诸君请回罢,你们看得起我,是周某人的荣幸,周某人四次外任至今,从七品县官到一品总督,再无遗憾,人世间百般滋味,权势、钱财、美色,我也尝够了,也有不少争斗、倾轧、勾心斗角。今日辞别,或是我官场最后之日,聊备一首诗,以告诸位!”

说罢,周兴提起毛笔,龙飞凤舞,题了一首七言诗:

黄花道上黄花香,而今又过金陵江。

遥记去年垂钓时,几人共饮小山庄。

逍遥悠哉如昨日,再醉一场乐无方。

此情此地好风景,可把他乡作故乡!

写完,周兴袖子一挥,与诸位同僚告别,众官员哄抢一阵,最后还是柳藩台资历老,珍而重之地得到了周兴停留官场最后一日的墨宝。然后众人遥遥一拜,洒泪而去。

其时明月高升,波光粼粼,景色醉人,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周兴再回望,薛蝌、柳湘莲、贾芸各自带了已为人妇的邢岫烟、薛宝琴、林红玉还在身边,秦可卿与薛宝钗也陪伴左右,他又道:“可儿跟我进京,了却尘缘,宝钗,你在金陵等我罢,不出半年,为夫必定回南,应柳藩台之邀,咱们到杭州走一遭,行遍名山大川,享尽人间至乐,岂不快哉。”

“老爷要记得你的诺言。”新婚不久的薛宝钗放下了身段笑道:“当初你对我说了,有妻如此,快矣,久无所出,罢矣,你若安好,足矣。今儿我把这话还给你:有夫如此,快矣,勾心斗角,罢矣,明哲保身,足矣。夫君明达入世,我盼你归来,带我们逍遥出世。再替我看看,宝兄弟、林妹妹、云妹妹她们可还好罢。”

“夫人重托,为夫必然不辱使命!也不敢忘记!”周兴长笑一声,带着秦可卿上了甲板,扬帆而去,片时,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

薛宝钗惆怅满怀地望着一叶扁舟变成了一个星点,继而消失殆尽,心里的担忧在她脸上表露出来,邢岫烟如闲云野鹤一般开口道:“姐姐才刚新婚燕尔,却来不及如胶似漆,姐夫便买舟北上,论理姐夫威风一世,姐姐又何来惆怅呢?”

“妹妹有所不知。”薛宝钗脸色一红,道:“毕竟天威难测,昔日辉煌如甄家,一蹶不振,留了一个甄宝玉,还多亏夫君提携,谁又敢说,这故事会不会重演,世事无常,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夫君是从不把忧患挂在嘴边跟人说的,但是我暗暗想来,每每心惊,当日宝亲王下驾之时,京中便风云突变,暗潮汹涌,波谲云诡,这难测未知的,才让人惶恐呢。”

“嫂子和妙玉是多年好友,姐夫若能带她回来,一家子该是何等热闹,你们想什么不好,偏生担忧那些。”薛宝琴笑道,薛宝钗笑了笑,邢岫烟也不问了。

……

周兴上船之后,再没有了轻松之色,一路严肃地赶到了潞河驿,驿丞早得了音信,当晚就叫递牌子请见,并且指名秦可卿也同去,周兴不敢怠慢,情知迟则生变,快马加鞭急行了几十里,进朝阳门,入东华门,他从马上抱下了秦可卿,愧疚道:“一路颠簸,难为你了。”

“只要我们同在,就无所畏惧。”秦可

淡淡地捏紧了他的手。

再一路跟随表情严肃的夏守忠到了御花园东北,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四周的侍卫安排得十分严密,楚天阔站在一座高高的亭子之中,淡淡地道:“周兴,你终于回来了,一路奔波,是朕辛苦你了。”

二人行了大礼起来,楚天阔只是微微看了秦可卿一眼,周兴站起来与他对视,发现虽然他面色红润,但很像回光返照,周兴道:“臣为君效劳,不敢言苦。臣也从来不敢揣测圣意,还望圣上明示。”

“不急,朕也过了急躁的年纪了。”楚天阔慢慢地踱步到了一座栅栏外面,命令守卫打开铁锁,再进了右侧一间配殿,周兴二人跟着,但见里面陈旧得不像话,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在提笔写着《阴鸷文》,一笔一划也很吃劲,但是他一直在无休无止地写着。秦可卿动容地看着老人,她敢肯定她没有见过他,但是她却觉得好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