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上回不过将近一月,那位贵人发病两月一次,今日想来不会轻薄她。但是不轻薄她,为何还想见她?

阿殷揣着惴惴不安的心,跟着言深离开了。

打小阿殷的祖父便教导她,遇事要冷静,冷静方能想到事情的出路。可却没教过阿殷,如果有朝一日遇到权势滔天的贵人,她冷静了又能怎么办?

可不冷静,更是没有出路。

“到了。”

随着马车的停下,阿殷原以为又会是上回的天陵客栈,未料却是桃山山脚。

弯弯曲曲的石梯盘绕山间,桃树掩映下,半山腰凉亭上隐隐有一抹藏蓝的身影。虽隔得远,但阿殷只望了眼,便觉心有余悸,赶紧垂了首。

言深送阿殷上山,离五角凉亭还有十余步距离的时候,方道:“侯爷就在前方。”言下之意是不再前行了。

言深又道:“侯爷金贵,若伤了侯爷,仔细你全家的性命。”

阿殷闻言,只觉好笑。

她不过一介弱女子,上天赐予的蛮力在他家侯爷面前又使不出来,全家老小性命都在那位贵人的一念之间,如今却反过来恶人先告状。只是言深这般护主,却令阿殷有些好感。

强权之下,大概每个人都活得不易吧。

她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欠了身便迈步踏上石梯。

桃山上的凉亭,她来过几回,心情或雀跃或发愁。雀跃时是因当初喜爱谢家小郎,与郎君相见自然欢呼雀跃,发愁时是因洛家三姑娘,盛情相邀却不知危机重重,可没有哪一回像今日这般无奈。

即便她千回百转,即便她玲珑八面,即便她心静如水,也无法与只手遮天的永平权贵抗衡。

凉亭渐近,阿殷敛了心神。

昨夜恭城下了场大雨,雨帘如瀑,今早虽出了日头,但桃山上的石阶仍然带着未干的湿气。阿殷倒是怕这位贵人突发奇想又来轻薄她,索性在一滩水迹上伏地行礼,泥泞和水迹攀上她的琵琶袖和杏色裙裾。

“起身吧。”

“多谢侯爷。”她唯唯诺诺,心里是真怕了这位贵人。

雨后的桃山有一股奇异的芬芳,亭下的姑娘穿着桃红绣缠枝纹上衫,杏色同纹袄裙,微垂着首,一滩铜盆般大的水迹倒映出她故作镇定的双眼。

满山苍翠承受雨露后绿得可人,就连她露出的半截粉颈也像是沾染了雨后的生机,如此鲜明动人,如此柔软,仿佛他的一记饮血鞭,便能身首异处。

可偏偏是这样的一个黄毛丫头,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能令平平无奇的桃核能包罗万象,还有一身古怪的蛮力,手刃歹徒,更有一张奇妙的嘴儿,能解他半身痛楚。

阿殷垂首垂得有些久,亭上贵人久久不曾言语,更令她心中忐忑。

水迹上的倒影眨眼有些频繁。

沈长堂忽道:“你眼光忒差。”

此话一出,阿殷眨眼睛的动作瞬间停住,整个人都有点懵,心中百转千回,仍是没明白穆阳侯对她的评价如何得出,正万分疑惑之极,亭上沈长堂又慢声道:“谢少怀此人胆小怕事,毫无主见,殷氏,你看上他哪一点?”

阿殷心中突突,不知贵人提起谢少怀是何意,只能道:“谢家小郎心性纯真,耳根子软,只是都是过去的事情,阿殷早已忘怀。”

“忘怀?”沈长堂低喃,忽道:“不忘怀也可,本侯拆了谢少怀与洛氏这对夫妻,让谢少怀跟在你身边侍候你,你想让他滚着走他便滚着走。”

阿殷真真被吓到了,猛地抬起头来。

这不抬头还不要紧,一抬头便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沈长堂的相貌,心中打鼓,又急急地垂首。

若生在女子身上,那该是一双妖惑众生害得君王不早朝的眼眸,可偏偏生在了郎君身上,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如隔山薄雾,朦朦胧胧,叫人好生难以捉摸。方才匆匆抬首,竟无端生出了惊鸿一瞥的惊艳。

“拆……拆人姻缘总归不是好事。”

“哦?”那贵人拖长了语调,道:“你是想让洛娇也来一起侍候你?”

阿殷真摸不清沈长堂的思路了,她咬牙道:“阿殷愚钝,不明侯爷的意思。”

“你不愿跟本侯去永平,不外乎是舍不得谢少怀。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本侯倒是能替你要来,至于洛娇,且当添头送你。你在她手里吃了多少亏,随你报复回去。”

阿殷惊住了。

她不愿去永平又怎会跟谢少怀有关系!

可贵人这般玩弄平民的口气却令阿殷心肝惧怕,如今她对穆阳侯尚有用处,若他日无用武之地,她可又会被当成添头送人?在这些权贵身边,伴君如伴虎。

她怎能去?怎敢去?

她跪下来,道:“侯爷大恩,阿殷没齿难忘,只是阿殷不愿去永平,与谢家小郎,与洛娇三姑娘都绝无关系!阿殷生在恭城,心系故土,才不愿离去。”

沈长堂这回是知道阿殷真不想跟他去永平了,他生来便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接二连三的拒绝,登时有几分愠怒。

一而再再而三,简直不识好歹。

也是此刻,言默匆匆而来,在沈长堂耳边说了几句。

沈长堂听后,竟是难得沉默了半晌。

待言默一离去,湛蓝的天下起了淅沥淅沥的太阳雨,沈长堂道:“起来吧。”

阿殷起身后,仍在原地没动。

沈长堂又道:“下雨了,别站在外面,进来坐。”说话间,已有小童在凉亭四周挂上薄帘。阿殷犹豫了下,低着头进去了。沈长堂又道:“坐。”

阿殷冷不丁的想起那一夜在天陵客栈里,穆阳侯也是说了个坐字,没多久便来轻薄她。

仿佛察觉出她的心思,沈长堂冷笑道:“本侯看起来便如此饥不择食?”

“阿殷不敢。”

凉亭中有一圆形石桌,还有四张石凳,上头皆铺了柔软团花蜀锦坐垫。

阿殷挑了张沈长堂对面的石凳坐下。

刚坐下,沈长堂又问:“给你的千金膏用了么?”

阿殷如实回答:“回侯爷的话,用了,多谢侯爷的赏赐。”

见她拘谨,沈长堂叹道:“你果真这么怕本侯?”见阿殷张嘴,他又道:“不必来那一套,本侯问你,你真不愿跟本侯去永平?本侯只要是或者不是的答案,别来虚的。”

阿殷却不敢说了。

这位贵人脾气委实扑朔迷离,方才明明已经愠怒,如今却忽然平息下来,过程中的崎岖她摸不清。

沈长堂眯起眼,心知她是不愿了,也不再逼她,唤了小童进来烹茶。

茶杯注入一汪澄碧。

沈长堂轻闻茶汤,慢声道:“本侯从不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本侯便不再找你。”阿殷心中一喜,感恩戴德地道:“侯爷心胸宽广,不与阿殷计较,阿殷感激不尽,以后定……”

沈长堂打断。

“只是,”一顿,又将阿殷的心肝都吊在了嗓子眼里,“劳什子张翁季翁,以后不许再想。陈豆,将殷氏送回去。”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