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在车里哭了一路,尤潇潇也不劝她,到了宁国府,打发了红枝带她去客房安置下,又叫小丫头子随身服侍着,也是怕夜里出事的意思。第二日,听说尤三姐早起正经吃了饭,心结已开的样子,尤潇潇就叫欢颜喊她过来。“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往后向前一步。”尤潇潇叫了她坐下,然后又道:“如今之计,也别着急再议亲事了。”尤三姐听了,知道是实情,只默默点头。尤潇潇知道她心里有坎儿,叹口气道:“因着世间女子多要依附男子为生,所以世人才这般苛刻。你但凡有能立得起来的地方,也不至于到了今日的田地。这也是我往常一味纵容你们,罢了,靠着我跟二姐的帮衬你跟你老娘的日子也不能过得长久。”尤三姐只老实听着,也不反驳。尤潇潇见她顺从,就道:“我瞧你平素针线是好的,正好我刚在后街新盘了一间绣坊,你若是愿意,便过去做活儿,再帮我瞧着那些娘子姑娘有无偷懒滥领绣线的,年底记账的时候给你算上等工钱。”这是教她自力更生的意思,尤三姐原先极怕吃苦受累的,经此一事竟是懂事起来,忙道:“大姐姐只管交给我去做。”尤潇潇点了点头,知道她是应许了。

因着外头的绣坊都是叫银蝶守着的,尤潇潇便叫欢颜请银蝶进来说话。果然不到半个时辰,银蝶便进了府来,外面迎着的婆子都知道她体面,又是放出去的身份,赶着上来叫姑娘,然后往馨澜院殷勤送了几步。欢颜在门口候着,见她过来,连忙就打起帘子请她进来。尤潇潇瞧她面色红润,先笑道:“我还以为开了新绣坊把你折磨瘦了,没料到还是这般精神。”银蝶笑着回道:“新绣坊是吃饭赚钱的活计,我哪里会嫌累?”尤潇潇点了点头,又对尤三姐道:“这是银蝶,你早先也见过的,如今家里的绣坊都是她经营着,你往后只管跟她学着就是。”银蝶知意,笑道:“奶奶只管把三姑娘交给我就是……”尤潇潇忙道:“你只管叫她三姐,往后还是你手底下的人,该说该教训的时候都别脸软。”然后又对尤三姐道:“银蝶姓杨,你只喊一声杨掌柜,凡事听她差遣。”尤三姐乖乖听话,银蝶想着早些年她那等跋扈,今日瞧着这般不由心里纳罕。

尤潇潇嘱咐毕了,就打发红枝带着尤三姐去收拾包袱,往后准备叫她去绣坊里住,也多让她晓得民间疾苦,将来的路也能更平顺些。银蝶见三姐走了,才笑道:“奶奶竟是给我派了一个大活计来了。”尤潇潇对着她反比对尤三姐亲热的多,一面喊欢颜换茶一面吩咐小厨房预备她素日爱吃的,然后才道:“你是个能干的,新绣坊能起得这样快,都算你的功劳。”银蝶笑着摇头道:“这是奶奶瞧得起我。”尤潇潇又道:“咱们倒不必再说这些虚客套话,我寻思着咱们绣坊多了,便把娘子坊跟着女儿坊分开来,新绣坊叫三姐过去领着,你只招些女儿过来做活就是了。”银蝶放下茶盏来,说道:“奶奶正说得我心坎上,那些绣坊里娘子跟着女儿混在一起,久了我也怕生事,便是将先有几个姑娘划到新绣坊里去,再招些人手过来,让三姐守着正好,平素也能拘谨些。”尤潇潇笑道:“正是这样,你吩咐下去就是了。”银蝶想了想又道:“还有一件事要跟奶奶说一声。”尤潇潇笑道:“微末小事你做主就是了,何必来问我。”银蝶叹道:“我是已经做主收下了,但还要回奶奶的。”

原来绣坊里招娘子的时候,因着工钱丰厚远近倒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银蝶是掌柜的,自然挨个查验,等到一位小娘子进屋来的时候,银蝶却是吃了一惊,原来是晴雯。只见她挽着妇人髻,身上穿着一件灰蓬蓬的衣裳,哪里是过去光彩照人的模样。晴雯见了银蝶端坐在前,脸上顿时羞红起来。在贾府里的时候她是老太太的心腹,宝玉房里的大丫头,比着平常人都有体面,因着后来犯了忌讳被撵出来,又被表兄多浑虫卖到放账的倪二家,大娘子嫉妒,常常非打即骂,她又执拗,不懂得逢迎男人,虽是貌美倪二也逐渐嫌弃起来,日子自是一天不如一天。幸好还有门绣活的手艺,大娘子原先嫌着她光吃饭不做活,见到有绣坊招工,还包伙食,连忙就将她送将过来赚几个零钱儿又拔了眼中钉。当着人银蝶不好细问她近况,见她手里拿着的鸳鸯戏水的帕子,况且也知道她针线活一向是出挑的,就叫记下名字收了。后来找了空闲打听,才知道晴雯沦落至此,当下十分感慨。

尤潇潇听了,沉吟了半刻道:“你有什么打算?”银蝶低头道:“当初她哥哥是三十两银子卖的她,我想赎她出来……”尤潇潇听了,皱眉问道:“你赎了她,以后打算怎么办?让她给你做个使唤丫头?”银蝶忙道:“自然不是,只是往日里也算是有些交情的,她今天这样实在是……”尤潇潇知道她心里有了兔死狐悲之念,便道:“晴雯当初被撵出宝玉房里你心里也清楚是为了什么,如今你虽是好心去赎了她,往后日子怎么过你也能替她打算清楚了么?留在你身边万万使不得,她年纪不小了,又是给人当过妾的,若是有个不嫌弃的能找个人家也算好的,就怕万一她对宝玉不死心再偷摸去了西府做出些事体来……”银蝶被她一说,也没的反驳,只愣愣不说话。尤潇潇说道:“你这孩子竟是个心软的,也罢了,既然她在绣坊里做活儿,你背地里偷偷多给她些银子叫她傍身,将来不至于山穷水尽也算你们姐妹好了一场。”银蝶点了点头,按下心思不提,外头传了饭来,尤潇潇与她一起吃了饭,又嘱咐几句话,装了盒子连着尤三姐一同让她带回去。

一晃数月过去,到了九月里满园菊花盛开。这一日正是贾敬生辰,宁国府里早早开门迎客,尤潇潇笑容满面招待诸位女客,邢夫人带着凤姐儿迎春早早就到了,见了惜春在旁也有模有样的,忙称赞了几句。紧接着萧夫人、汪夫人、薛姨妈等几位也陆续来了,黛玉来得晚些,惜春迎出来道:“等了你许久,怎么才来?”尤潇潇听了笑道:“傅夫人如今身子重了,你林姐姐成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哪里像你似的做个富贵闲人?”惜春撅嘴不言,迎春与黛玉抿嘴笑。惜春带着诸位姑娘便往内室里去了,尤潇潇陪着夫人们说话,见了萧夫人和风细雨的,便与凤姐儿使了一个眼色,这也是二人商议好的,叫了凤姐儿多跟萧夫人面前服侍着,一则她身份最高,二则也是要品品她为人。邢夫人与汪夫人是亲家,自然亲热。薛姨妈来了,却不见王夫人探春等的踪影,倒乐得正好。尤潇潇想了半日,因着她身份倒不好安插,只得叫惜春将她接到内室里去,还笑道:“亲家太太能来赏脸,正是咱们的荣幸,这群小姑娘们也得有人照顾着,我怕是忙不过来,求着亲家太太照料一番。”薛姨妈虽是软弱,但也明白为难处,她这日来也是为了与宁府里套套近乎,见了尤潇潇这般客气,心下已经满意。

众人正热络着,只听的外头有喜报传来,众人面面相觑,正要叫嚷着打听的时候,小厮丫头们纷纷过来各院报喜,原来是贾蓉中了二十三名举人!贾珍贾敬当下如何欣喜自不必说,正打发给双倍赏银的时候,竟是又来了几份喜报,原来是贾琮几个小学生过了童子试,再过一轮面试便是秀才身份。虽说秀才易得,但贾琮几个毕竟年岁尚小,如此看来也是前途无量。外头贾赦自觉面上有光,叫着贾琏给兄弟多掏份喜钱,还是贾敬笑呵呵拦道:“都是我们书院里的弟子,还是我们来出。”贾珍因着贾蓉争气,心里早乐开了花,听了父亲吩咐,上上份赏钱发出去,又嘱咐让戏班子多加了一天戏,什么满床笏正经唱起来,还叫人迅速去取几篓子红串子铜钱回来,只要听得下头一个赏字,便叫了小厮往台上撒钱,一时之间虎虎生风,满台钱响,竟还是以往纨绔的作风。若是平常时候,贾敬定是要说两句奢靡浪费,如今瞧了儿子这般高兴,知道也是多年心愿成真,也就顺着他罢了。林如海与萧如景伴着坐席,自然也要恭贺两声,贾敬笑道:“蓉儿那一份只记在国子监里头,琮哥儿几个出息,都是咱们的功劳,赦老弟回家备了好酒去。”贾赦听了,忙笑道:“使得使得!”

因为连着贾敬寿日,又是如此喜事,原定三日的寿宴便又要做到五日里去。凤姐儿留下来帮着尤潇潇张罗,外头贾蔷、贾芸等几个给东府里办事的哥儿们自然也走不开身。贾珍正在等着贾蓉回家来,忽听得外头来报:“大爷,大奶奶身子不舒服,已经喊了大夫过来,欢颜姐姐让我来回您一声。”贾珍听了,吓了一跳,连忙就往馨澜院里去了。凤姐儿瞧见他来,因是熟的,也不回避,只笑道:“给大哥哥贺喜了。”贾珍见她脸上带笑,知道尤潇潇无恙,但也不知道喜从何来,只懵懂着进去,惜春陪在尤潇潇身畔,见了哥哥来也是笑容满面。贾珍心里隐隐约约有些知觉,强装着镇定坐下来问道:“可是哪里不舒坦?”尤潇潇见他忙忙赶过来,便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刚刚大夫来诊过了,是喜脉。”她话里虽是平静,但也遮掩不住几分欣喜。贾珍听了先愣了一下,又忙问道:“可知多久了?”尤潇潇笑道:“说是已经月半有余了……”话音未落,只见满院子服侍的丫头齐齐恭喜,贾珍今日真正志得意满,不由哈哈笑道:“馨澜院上下多赏三个月月钱!你奶奶身边贴身服侍的丫头再多加二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