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听了王夫人的话,因为要仰仗王子腾倒也不敢怎么驳,只是养儿育女的姨娘张嘴就卖了确实也不妥当,于是道:“你瞧在三丫头和环哥儿的份儿上也得给她们留几分体面……”王夫人冷笑道:“老爷说话好大方,赵姨娘一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钱,外加服侍的小丫头们足足两吊钱,更别说还占着一个敞门院子,咱们真要搬出去了,那旧府逼仄你难道不知道?宝玉以后娶亲生子不要地方住?”贾政被她一席话逼得无言以对,王夫人见他势弱,便道:“好了,既然老爷舍不得,留下也罢了,只是以后可做不得姨娘的款了,服侍的婆子还缺着人就让她们两个去添补吧。”贾政无可奈何,只好应了。

贾赦带着邢夫人旗开得胜回了大房,贾琏、凤姐儿、迎春等都在正厅等待,见着老爷春风得意,也知道此事成了,不由都面露喜色。贾赦笑道:“你们都吩咐下去,快些把咱们东西收拢了,准备往荣禧堂那头搬,琏儿跟你媳妇依旧住在那边院子不必动,二丫头照旧在园子里住,珠儿媳妇同着三丫头等也在,你是做主人的,需多照顾。二老爷与二太太的房子需重新修缮一番,琏儿带人去办。琏儿媳妇跟着你太太去找二太太接了账,明日就正式理家起来。”众人连忙应好,邢夫人却笑道:“往后只让媳妇带着迎儿理家去吧,我每日里吃吃酒到处逛逛也清闲。”凤姐儿深知邢夫人一面是懒得理事,一面是要避嫌,忙道:“我们小孩子家不经事,没有太太提点怎生是好?”邢夫人如今有了贾琮傍身,又知道贾琏将来必要袭爵,自己又是个继母,怎肯再往儿子媳妇眼中扎针?况且吃穿不愁,贾赦早说过产业儿子们均分,自己只管做老封君就是了,就不接话。

贾赦见她们婆媳谦让和睦,是兴旺之象,心里满意,于是笑道:“你也不必推,家里总要有个主事的,上头还有老太太,将来儿子孙子一大堆的,你清闲了也不成,便是琏儿媳妇管事,大银子开支都找你太太印戳子罢了。”这说来也是意外之喜,原先这管家权邢夫人争而不得,如今却是送上门来,邢夫人见话已至此再推托反而不好,况且心里打定主意不多伸手的,所以也就应了。贾赦见家里的事情抖分割明白,便亲去东府与贾敬说话。虽说现今贾珍是族长,但也是从老子手里接过来的,贾敬只要说一个好字,其他的也就顺水推舟了。

此时尤潇潇正在家与欢颜打点林家与薛家小少爷的满月礼,金手镯金锁金元宝三样,外加红绸子与锦缎若干,欢颜写着签子过来给尤潇潇看。只见红枝忙忙进来,将荣府分家的事说了。尤潇潇细细听了,然后才道:“虽不是什么荣耀的事,但是那头老太太都点头了,旁人也说不出个不好来。”欢颜应道:“咱们也该理出份礼来给大老爷送去。”尤潇潇忍不住笑道:“你这蹄子越发坏了!”众人说笑着,外头忽报薛姑娘来瞧大奶奶。按说闺中女不受邀请向来不能出门,薛宝钗必是遇到极为难之事才过来。尤潇潇面上也不露惊诧之色,只命快请进来。宝钗一路忐忑,见了尤潇潇热情,心里方平稳几分,坐下来先叙些闲话,尤潇潇自然问了尤二姐与薛家小少爷之事,知道薛府里照顾得妥帖,笑道:“我正要找个日子去瞧二姐,如今一切都好我也安心,可是辛苦薛妹妹了。”然后使了一个眼色给左右,欢颜与红枝连忙退下去。

宝钗此时才涌出泪来,哭道:“我这一回不请自来,是有事要求珍大嫂子。”尤潇潇忙道:“妹妹说哪里话,都是一家人,有何事尽管说来。”原来王夫人见大房清帐,自己不舍得出银子填漏子,又因为元春不得意,知道宝玉求亲也是难事,索性又回头去找薛姨妈提结亲之事,然后也不说分家,只道借些银子。薛姨妈先头被长姐反反复复弄寒了心,可是宝钗过了及笄之年,找上门来的几户人家又都不像样,王夫人过来重提婚事便真像是雪中送炭一般。宝钗自然不愿意,薛姨妈便苦劝:“我的儿,贾家门面不低,你跟宝玉又是知根知底的,凭着你进去,哪个敢不敬着你。”宝钗心里一万个厌恶不满,但见老母日夜忧心也不好拒绝,只好忍耻含羞过来求尤潇潇给个主意。

尤潇潇听完叹道:“亲家太太就是心肠太软些,也是她们姐妹一场有旧情的。”说罢话风一转道:“只是亲家太太也不知道,西府里头过几日就分家了。”此话一出,宝钗惊问道:“这是何时的事?姨妈她……”尤潇潇笑道:“也是妹妹来的巧了,外头西府大老爷正跟着我们老爷商议分家析产的事呢,那边儿老太太都点头了,可不是就要分了?”宝钗想了想,问道:“难道是宫里……”尤潇潇暗赞她聪慧,微微点头道:“是了,想必娘娘过得不甚如意。”宝钗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道:“若是这般,我劝着母亲也有话说了,只是姨妈她竟是瞒着我们……”尤潇潇摆摆手道:“二太太也有苦衷,咱们不提也罢。”说完,又笑道:“我也知道妹妹是当家主事的人,不同于那些娇怯的小女儿家,此时我这里头也无外人,倒有一件事先知会妹妹一声。”宝钗听她这番话颇有暗示,心里竟彭彭跳起来。

尤潇潇低声道:“若说妹妹为人自是没得挑拣的,只是有些话我也不好说,皆因妹妹是明白人,我才大着胆子与妹妹商量,妹妹可知道神武将军冯家?”宝钗默默点点头。尤潇潇笑道:“冯家大奶奶上个月刚刚丧了,身后也没个子嗣,冯家老爷太太都是着急的,我约莫着不出半年便是要张罗续弦的,妹妹心里若是愿意我自当叫大爷想法子往冯家递个话去。”宝钗低下头细细忖度了半日,才小声道:“我……自是愿意的……”尤潇潇深知她是个能做主的,于是笑道:“只要得了妹妹这句话我便是放心起来,况且冯家大爷同着薛兄弟也一向交好的,将来嫁进去谁敢薄待你?”宝钗听她说话直白,不由面红道:“只是……”尤潇潇深知其意,说道:“你放心,冯家的事只是其中一桩罢了,横竖还有几个月的时候,若有其他好的,咱们也不放过就是了。”宝钗点了点头,婚嫁本是她心里头一等大事,往常也知道珍大嫂子言出必行,她既然答应了往冯家说合,自然心里也有七八分把握。尤潇潇见她终于稳下心神,又道:“亲家太太那里我自会去说,也使她老人家不必着急。你今天先回去将西府分家的事慢慢说了,其余的安心就是。”

送走了薛宝钗,尤潇潇在屋里休憩了半日,贾珍进来见她合目正要出去,尤潇潇听到声音忙睁开眼睛道:“我也没睡,只是眯着,那府里怎么样了?”贾珍坐下来笑道:“那边的意思都是怕夜长梦多,我也劝着咱们老爷,提早主持分了就是了。”尤潇潇扶着欢颜坐起身来,微笑道:“正是这话。”二人因又说起元春之事来,贾珍叹道:“咱们家娘娘也是时运不济,谁能想到吴贵妃那么快就有了身孕,皇上偏疼些就罢了,可惜娘娘同着她一起入宫这些年来都不对付,吴家又送了两个姑娘进去,再说上几句话,皇上就算有几分向着娘娘的心也慢慢淡了。”尤潇潇知道贾家败于元春失宠,也是因了家里的男人们太不争气,无一能立住的缘故。眼下宁国府里循规蹈矩,再加上做书院等等,贾珍改了习气,贾蓉又争气,令人拿不到把柄。隔壁的荣国府分开家来,大房与二房以后账目清朗起来,王夫人等再作乱虽有牵扯但也不能过深。元春受不受宠便也无所谓了。

只听贾珍又叹道:“今儿听了大老爷一席话才知道二太太平常做事也太尖刻了些,不怪他们要谋划分家。”尤潇潇说道:“大爷竟是忘了咱们妹妹受的委屈?若她是个宽厚的,谁还容不了她?”贾珍点了点头,又嘱咐道:“那府里这几日必是乱的,禁着底下人别往那边去。”尤潇潇应了,又将准备给冯紫英做媒的事情一发儿说了。贾珍听了,笑道:“论起薛妹妹来,倒是个好的,虽是商门里的,但是嫡女做继妻也无妨……”说着连忙住了口。尤潇潇知道他是怕村着自己,连忙笑道:“我哪里是小心眼的人,大爷多虑了。我是瞧着薛妹妹哭得可怜,要是依着亲家太太的意思,就要配给宝玉,我心里不忍。”贾珍冷笑道:“宝玉如此不争气,那府里老太太等都白疼他了。”说着又道:“二房里贾环倒是出息的,老爷说明年必是能取中秀才的。”尤潇潇点头道:“正好,过段日子珠大奶奶也要把兰儿一并送来,他们叔侄两个便是一起进场去吧。”贾珍叹道:“幸而如此,二房才不至于一败涂地。”尤潇潇又嘱咐他过些日子往冯府里探话风一事,贾珍一口应下不提。

那府里王夫人压着分家的事不吱声,匆匆给王子腾写信,意思是贾家分家时长兄苛待亲弟,又说自己在贾家辛苦多年,竟被撵到旧府里住云云,想着王子腾能出面说句话。可那王子腾是做官做久了的,深知其中利害,因着自己在外地,不知就里,只偷偷叫王子胜夫妇打听贾府之事。王子胜夫人现今跟着薛家倒走的近些,便过到薛府来。

宝钗是何等精明之人,自从尤潇潇处知道西府要分家之事,便叫了莺儿去找相熟的婆子打听消息。得了实信一五一十跟家里说了,薛姨妈见王夫人竟真把自己当傻子一样看待,又气得肋下做疼,宝钗劝道:“往后少跟姨妈来往就是了,妈何苦为难自己身子,现下天冷了,没事就去嫂子屋子里瞧瞧侄子,心里开阔些。”薛姨妈忍不住哭道:“只恨我信了她的话,生生耽误了你……”宝钗闻言也几乎流泪,连忙忍住说道:“妈别说这样的话,以后的事谁能知道呢。”薛姨妈自此彻底断了念头,不再提与贾家结亲之事。

这日王子胜夫人过来,说起贾府之事,宝钗便道:“三舅母也知道,那府里将来也是大老爷承爵,而今归了正堂也算名正言顺,即便是往外告也不得道理。”王子胜夫人听了,略微点了点头,又把王夫人写信给王子腾的事露了点口风出来。宝钗笑道:“我虽是做外甥女的,但也有一言与三舅母说,姨妈是王家女,凤姐姐也是王家女,将来凤姐姐自然是要做国公夫人的,姨妈所依仗的不过是宫里的娘娘,这些三舅母心里都是清楚的。二舅舅更是明白人,那贾家门里的事何必去掺合进去?”王子胜夫人在京城中也算消息灵通,听了宝钗的话不由问道:“我近些日子也听得一言半语的,总是你姨妈说的好,我就没放在心上,难不成娘娘在宫里……”宝钗忙道:“宫里的事咱们哪里知道?”王子胜夫人会意,又说了些别的才回去。夜间就与王子胜说了,等着王子腾收了弟弟的信细看,也明白其中真意。毕竟贾王两家子正经交往,将来也是跟着大房打交道,何苦替王夫人出头得罪贾赦去?

这边王夫人盼着王子腾来信只是望眼欲穿,无奈迟迟没有消息。过了几日,贾敬、贾珍带着几个遗老到了荣禧堂主持分家,贾母也无甚话说,邢夫人带着凤姐儿早把公账理得明明白白,贾赦便拟了字据,说明公账亏空自己也收了,但是在王夫人管家期间所开具的一切外债借条等均由二房偿还。其他的田庄铺子一分为二,十日之内贾政一房搬去旧府。然后由着贾赦与贾政当着族长的面摁下手印就算是正式分家了。众人都称赞贾赦大度,晌午自然留下来吃酒。只有贾政灰着脸回去,王夫人见他这般情知大势已去,再多说也无益,闹起来更跌了身份,又听说十日内让搬出正房里去,便耐下性子安排起来。

因为贾赦只说留着探春与李纨在园子里住着,对宝玉只字未提,王夫人也正想着把儿子带到身边去,所以先打发了周瑞家的去怡红院,告诉麝月等早早收拾了东西随着搬出来。宝玉听说分家之后自己要随着父母往旧府里住,不由大吃一惊,麝月劝道:“这时候太太心里也不痛快,二爷体恤些,倒不如先去那边住着,也好孝敬老爷太太。”宝玉贪恋园中美景,又不想与贾政住的近,就要去找老太太。贾母原先心里最得意这个孙子,无所不应,但如今因着要依大房而居,况且贾赦没有发过话,自己也掂量出轻重,便对宝玉道:“你同着你老爷太太一起也亲香些,园子在这里也跑不了,有时候来逛就是。”宝玉却是个没眼色的,只当贾母像往常一样,自己再求一求就能允了,便扭股糖似的不肯走,贾母见他这般不懂事,心里难免也生出几分厌烦来。鸳鸯连忙在旁劝道:“二爷,老太太这几日身子乏得很,倒是该歇歇了。”宝玉方才罢手出去。

贾母枯坐了一会儿,深知今非昔比,往后的日子虽说不在儿子手里讨生活,却也得谨慎起来。贾琮比宝玉小几岁,已经念出秀才来,贾琏又是极通庶务的,荣国府交在他们手里倒也罢了。再瞧着宝玉这样,只怕是要白白辜负她一番心血。贾母想了想,忽然对着鸳鸯道:“你去喊史姑娘过来吧。”

史湘云早知道这几日府里翻天覆地,心中自是惴惴不安。等着到了贾母之室,见姑祖母一脸慈祥,心中却是发寒。贾母拉着湘云的手絮絮说了半日的话,最后才道:“好孩子,你来这府里也住的久了,只怕你叔叔婶婶倒是牵挂着,不如你也回去瞧一瞧?”史湘云听了还强装了笑脸道:“我还想着同老祖宗说呢,住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贾母见她如此懂事,心里叹了一口气,若不是贾琮同着她岁数实在差太多些,倒也可以缓缓与贾赦商量着,而今再叫湘云留在贾府里只怕是真耽误她一辈子了。叫了鸳鸯来将备好的一千两银票与她,然后嘱咐了几句话才送她出去。湘云出了门,眼中凝的泪终于落下来,翠缕在旁悄声道:“姑娘,这一分家,宝玉更是不如前了,咱们走了也无甚可惜的。”湘云摇头道:“你不懂。”她现今是姑祖母的弃子,这样回了史家日子只怕更难熬。幸好还给了一千两银子傍身,只是以后的路越发难走了。

荣国府里消无声息的分了家,贾政带着王夫人、宝玉等去了旧府,探春的管家权被收拢起来,索性搬出秋爽斋也往旧府里去了。李纨听说贾赦允得自己在园中居住,便一直留了下来。王夫人如今与大房势同水火,再加上同着李夫人谈了半日送宝玉去国子监的事也杳无音讯,便打发人去告诉李纨,二房日子紧了,往后众人的月例需减半。李纨如今将历年攒的私房投给尤潇潇在外头做绣房银楼,每年的出息丰厚,眼里哪里有这点小钱,听了这话一笑置之罢了。倒是有婆子将此事偷偷回了凤姐儿。跟邢夫人商量之后,凤姐儿每个月倒拨出一份月例银子给李纨与贾兰送去。李纨心中自是感激不提。

王夫人忍气吞声回了旧府,贾政见王子腾那头也不出面,言辞之中再对着王夫人就不耐烦起来,再加上不能像过去一样养清客相公,任意买书买画,心里就更不痛快。成天要么逼着宝玉读书,要么与赵姨娘饮酒,又因为贾环在大简书院里念书,对着赵姨娘倒更客气起来。王夫人成日在心里窝着一把火,好容易熬到进宫的日子,见了元春便是哭着将自己在那府中的处境一一说了。元春静静听着,因着外头有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到了时辰送了王夫人出去。抱琴眼见元春愣愣的,忙道:“娘娘,太太已经走了……”元春颤抖着手举起茶盅来,也不知道冷热,一口气灌下来,冷言道:“去收拾了,我们见皇后去。”吴贵妃如今得圣宠,自然也是皇后的眼中钉。她今日虽然落败,但也正儿八经的列在妃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相信皇后自然会有用得着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