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停下来,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已经完全不清楚了。”奈莉仰头寻找他的眼睛,可他却侧头躲开。她有些恼怒地双手捧住他的脸,朝自己的方向扳正了,幽幽地问:“你之前说过,我的心态很异常吧?”

卡尔萨斯的回答还没出口,奈莉又用拇指指腹按住了他的嘴唇,威胁似地喃喃:“敷衍就不必了……”

魔王定定凝视她片刻,无奈地转而亲吻她的指尖,他在嘴唇与肌肤分开的间歇低声问:“你在想什么?说出来。”

奈莉半晌没答话。她眼神闪闪烁烁,无数字句到了舌尖却只觉得词不达意。她抽了口气,强逼自己磕磕绊绊地说起来:“刚才公爵夫人和我对话的时候,我来不及细想,可……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居然能跟上她的节奏、领会她话中的暗示、找到她故意留下的线索,实在很可怕……不,更可怕的是这代表着我并非不能理解他们。即便清楚他们多么疯狂,我居然还是理解他们。”

她喉咙深处发出呜咽般的细碎声响,眼却紧紧闭上了,只颤抖着吐露她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结论:“说到底,我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因为有要拯救世界的目标,有大义凛然的幌子,就能够忍受伤害重要之人、伤害自己的痛苦,还坚信自己没有错。”

“他们对那些与他们其实无关的人,只是不能见死不救而已。”

长夜移向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房内房外都是一片漆黑。奈莉蓝色的眼睛里有萤火般幽邃的光,半晌一动不动,显得有些诡异。她叹了口气,机械地重复自己:“对那些无辜的、与我无关的人,我也只是不能见死不救而已。”

她忽然从这谜一样的冰冷态度中惊醒,如惊吓的鸟儿一般垂头,企图用不存在的翅膀将脸上的波动遮掩。半晌,她终于抬起头看他,他依稀分辨出她微笑了一下,姿态中没有此前刻意营造起的抵触。

可卡尔萨斯却觉得她离自己出奇地远。

“这种想法并不正常,也就意味着我……和他们其实一样疯狂。”奈莉似乎因为给自己下了定论安下心来,吐了口气。

“也许正因为他们与我无关,我才想救他们。”奈莉的视线落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穿透黑夜,直达世界的尽头。她的语调有些生涩:“我……在来这个世界前,我的双亲都当过医生。从小我就觉得,能够拯救他人是很伟大的事,因此我的父母自然是伟大的人。我为拥有这样伟大的父母自豪,他们虽然很忙,但也很疼爱我……我不该有什么不满足的。”

奈莉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即便被卡尔萨斯环住,她仍然抱住自己的双臂,仿佛觉得冷。她喃喃地重复:“我不应该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有幸福的家庭,我有成为医生的梦想,而且我也如愿走上了这条道路,所以我有非常充分的理由想要离开这里,”她静静凝视他,不自觉重复了一遍,“非常充分。”

“如果能拯救的人,我不会不救。你也不例外。”她轻轻笑了,“第一次我选择和你回到史洛斯的时候,我怀的也许就是救赎的心情。可当救一个人就意味着其他人无法获救,世界会因此走向毁灭的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我从小就是被那样教育长大的;一个人的安危和千万个人的性命比起来,太小太微不足道了,即便那个人是我爱的人,即便那个选择会伤害到他、会伤害到我自己,我也不会有别的答案。”

这是奈莉第一次坦诚地承认她仍然爱他。

火光在卡尔萨斯的眼里跳跃着,他被她的话语镇住了,想用动作表明自己的心情,可他们的姿态本就亲密无间,单单凭借亲昵已经无法好好表达。他这么想着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只继续充当安静的听众。

“可是回想伊珐夫人那救世主的态度和模样,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我会这么做,与我自以为坚信的理想无关,甚至和害怕做出选择也无关。也许……只是因为我是更为自私、更为冷酷的那类人而已。”奈莉失常地笑起来,“拯救别人也就意味着将自己摆在更崇高的位置,说到底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而救的人越多,所能获得的安心和虚荣感就越强烈。若论卑劣、伪善、疯狂,我不比那五个人好多少。”

“你问我,为什么不能简单地选择只救你一个人。”奈莉捂住了脸,“我现在给你答案。因为那样我永远都救不了自己。”

卡尔萨斯隐忍地压了压眉毛,平静地问:“你自己?”

奈莉摊开手掌,看着暗夜里根本无法读清的细密的纹路,语气如同死水,事不关己:“我的意思是……我对自己来这个世界前的人生很失望。因为失望,所以才加倍想保护其他人,让他们获得我不可能获得的生活。”

“可你刚才说过,你以前的生活很美满。”卡尔萨斯的声调不由古怪起来。

奈莉耸耸肩,像是完全放弃了遮掩自己的情绪:“表面上的确是的。我父母都很爱我,我也知道这一点。但更多时候,在那个家里我会很痛苦。我根本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搭伙过日子以外的感情,我甚至经常害怕如果没有我,他们偶尔同时在家时的争吵是不是随时可以以离婚结束。”

“但我一直以为这是很正常的关系,婚姻就是等价交换,因为社会说人都需要一个家庭,所以条件合适的人结为夫妇,养育孩子,在争吵和不理解中一辈子就过去了,这根本没什么。但是……但是朋友的父母会自己出去约会、会为结婚周年纪念庆祝、会为彼此庆生。这些事,在我家里不会有,一件都没有。即便没有这些,生活还是照常继续,也很正常甚至称得上美满。”

“我那时想,也许他们只是将这些感情用在了工作上。但我自己都没有察觉,我在埋怨他们,为什么宁可花费精力主动去加班,救更多不相关的人,也不愿意救一救随时可能坍塌的家。又或者他们已经明白根本无可救药,所以放弃了,所以去救更有把握、更有成就感的陌生人?”

“我想回去,与其说是渴望回到过去的生活,不如说是害怕如果我就此消失了,那个家是不是就永远毁掉了,连过去的生活都没有了……”

奈莉一口气说了很多很多对魔王来说十分陌生的词汇。

随着话语的宣泄,她一直以来从未对卡尔萨斯敞开的一部分显露无疑。她声音打颤,口气表露出对己身十足的憎恶:“抱歉,强迫你听了那么多自怨自艾的无聊话。”

“奈莉。”卡尔萨斯沉声唤她的名字。

奈莉因为他语气中的重量不自觉颤抖了一下,随即迷茫地看向他,机械地笑了笑:“嗯?”

“奈莉,”他再次唤她,像是要将埋在坚硬壳下的另一个人唤出来;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像能就此看透她的灵魂,替她将行将熄灭的火苗再次点燃。他语气严肃而温和,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的眼睛里浮现星点善意的嘲讽,令素日显得冷冽的红眸有了暖融融的温度。他长辈似地抚摸着她的发顶,半是训斥地告诉她:“你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坏,那么复杂。即便是现在,我也能一眼看穿你。”

“可是……”奈莉扁扁嘴,觉得整张脸都在因为羞愧燃烧。她含着哭腔想反驳,可话还没出口就被对方一个眼神吓退回去。

“没有可是。”卡尔萨斯斜眼睨她,神情里带着点睥睨,“他们自诩为与无情神明斗争的救世主,高高在上,却从来不会让衣袍沾上一点点尘埃,更不会流一滴自己的血。”

他看着奈莉怔忡的神色扬了扬眉毛,忍不住弹了一记她的额头:“他们比你精明多了,才不会傻到自己去殉道。”

“我也没……”奈莉下意识抬杠了一句,对方却干脆把她往自己的胸口一按,让她出不了声

卡尔萨斯的声音再次沉肃起来:“即使你的确对过去的人生失望,那又如何?”他抱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声音里浮上浅浅的笑意:“即便自己也痛苦过、绝望过,你仍然相信正义与光明,想要寻求不伤害任何人的道路,不愿放弃你的底线,甚至愿意牺牲自己。只是这一点……”

他靡哑地笑了,显得有些惆怅:“你比我要强大。”

“可我真的相信正义与光明吗?也许……也许那只是让我自我感觉更好一些的幌子……”奈莉仍然蜷缩着,声音像是隔了一层膜发出,低而闷。

卡尔萨斯叹了口气,几乎是循循善诱地劝慰她:“真正伪善的人,是不会怀疑自己是伪君子的。他们执迷不悟,狂热地相信自己是救世主,根本想不到要自省。”他轻而阴冷地喃喃:“我在他们手中诞生,也毁在他们手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们。”

奈莉闻言不由颤抖了一下。

他眸光晦暗,神色难解地看着怀里龟缩起来的少女,唇瓣无声翕动了一下。他转而紧紧地抱着她,直到她放弃了自我保护的蜷缩姿态,才轻声在她耳畔说:“对不起。”

他没有说在为哪件事道歉,可她居然全部明白,却又无法以言语剖白。

她终于哭了出来。

他转而亲吻她的泪痕,嘴唇微微潮湿的触感若有似无,蜻蜓点水地在颊侧擦过,绵延到脖颈和耳垂。

这时候才想起来距离太近、姿态压近某条界线已经来不及了。

衣料窸窣摩擦,革带上的金属环佩叮当作响。

漫长的夜终于将天幕让给佛晓,温柔的粉侵染上鱼肚白,薄云后的曙光蓬勃欲出,从掩上的窗帘缝隙漏下几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