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整个大周的驿站而言,柳州驿都算得是第一等的驿站。驿内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无一不全,无一不精,乍然进入之人,几疑是进了一处大户人家的宅院一般。

原因无它,只因柳州地处南北之间,从南越郢都一路前往北周平京,柳州虽不是唯一的一条路,却无疑是离着官道最近,也最易走的一条道。因此上,每每南越、北周互有使节往来时,柳州,总是必经之路。在此情况之下,大周自然不会轻忽了柳州的驿站。

巳时才至,随着九响鸣锣,柳州驿站前,一顶四人抬的蓝呢官轿缓缓停下。官轿还未停得稳当,一边早有长随快步上前,将手中捧着的拜匣递了给匆匆迎了出来的柳州驿驿长。

那驿长常在柳州,自然识得这顶轿子,知道轿中之人便是这柳州知州郑旭,如何敢怠慢得,急急上前恭敬接过,又赶着行到轿子跟前,躬身见礼。他才刚行了礼,轿内郑知州却已开口道:“莫要多礼,且替本官送了拜帖进去才是正经!”

那驿长赶忙应着,这才折返径入驿站。郑旭度其时间,只在轿中略坐了片刻,便自下轿。

及至那驿长再出来时,身后却已跟了一名四旬左右、面白无须,身着内监服色的中年男子来。使团初来柳州时,郑旭曾见过此人,知他乃是此次南越使团副使、南越宫中首领大太监李安福。郑旭心中清楚得很,南北两国,每有使节往来之时,副使总以太监为多,究其缘由,无非是内廷与外朝相互监视、不使独断而已。不敢稍有怠慢,郑旭笑吟吟的上前见礼。

李安福见状,少不得回礼笑道:“郑知州有心了!请!”口中说着,已自让了郑旭一步。

郑旭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行,同时状若无意的问起了使团内各人的情况。李安福满面笑容,却是有问必答,言语之中却也客气非常。寒暄一番后,郑旭才终于不无忐忑的低声问道:“李公公,下官有一言,却不知当问不当问?”

李安福生得一张团团圆圆的喜气面容脸儿,嘴角天然略略上扬,便不笑时,也若带三分笑颜,令人一见,便不由生出几分好感来。听得郑旭问话,他便笑道:“郑大人这般客气,倒让咱家心下惶恐,大人但凡有话,只管说来便是,咱家若是知晓,绝不推脱便是了!”

听他这么一说,郑旭这才稍稍放心,忙问道:“下官隐约听说……安定郡王忽然染疾……”问着这话的时候,郑旭只觉得一颗心上上下下的扑腾不已,着实甚为不安。

这位安定郡王若是在南越境内罹疾,那自是与他无干,郑大人自也不会去管,然如今的问题却是,这位安定郡王此刻正在柳州地境,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这事儿可就不好说了。

似乎早已料到他会问起这个,李安福哈哈一笑,道:“不瞒郑大人,郡王爷这几日确是有些身子不便,我朝曹太医已为郡王爷把过了脉,道是水土不服之症,想来是无碍的,郑大人只管放心便是了!”他口中的曹太医,指的正是此次随使节团一道前来的南越太医曹祉。

郑旭听只是水土不服而已,一颗心不觉放下了大半,笑容也为之轻松了许多,说了几句吉利话儿后,便又问起使团诸人住的可还习惯、吃的可还合胃口等。李安福倒也并不为难于他,只是没口子的赞好,二人一吹一拍,倒也说的甚是投机。

一时到得正厅,正使邱恒却早候着,两下里说了几句话后,郑旭眼看时候不早,邱恒又一直神色淡淡,仿若敷衍,便也识趣的起身告辞,邱恒也并不留他,只与他拱手作别。

李安福仍旧送了郑旭离去,再回来时,见邱恒端坐上首,终是忍不住上前问道:“邱大人如今又作何打算?”言语之中,居然颇见恭敬之意。

邱恒今年不过三十有二,却已官居礼部右侍郎之职,这等升迁速度,在南越虽算不上前无古人,但似他这等出身寒门的学子,在这个年纪,能有如此地位的,却也真真是屈指可数了。由此也可知道,这位邱大人的能力与手段,都是绝不容人小觑的。

然而此刻听得李安福这一问,邱恒却仍不由迟疑了片刻,而后才道:“再等等吧!”

这话却说的模棱两可,虽是说了,却等于什么也没说。这句再等等,所指的,自然是等安定郡王。但究竟是等他病好,亦或是等他归来,虽都是一个“等”字,然个中涵义,却真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抬眼觑向邱恒,李安福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等等也好!”他很明白,邱恒这是信不过他,但于他而言,他又何尝就能信得过邱恒。既然彼此不敢信任,那也只能继续目前二人之间所固有的关系了。

目光不期然的落在一侧几上的那一盏残茶上,李安福突然便有些愣神起来。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来的四个字,竟是“人走茶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