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次撑不住了,眼皮子想要合上,就听到他阴森森的话语,随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多少次,终于乌黑的天际渐渐转淡,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代郡的天亮都露出一股寒冷的肃杀,清冷的光芒从东边渐渐透出来。慕容叡摇摇怀里几乎已经缩成了一团的女人,“好了嫂嫂天亮了。”

昨天一夜,这女人就在他胸口缩成了一团,纤弱的身子蜷缩起来,像只秀气的小狐狸,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昨夜里头她浑身凉呼呼的,身上长个大嘴似得,贪婪的汲取他的体温。他那会还真有些想把她给甩出去了,到了后面她暖起来,吸走了的热量渐渐的返回他身上。

女人真的很奇怪,比男人瘦小,他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把她提起来。这样瘦弱的人,他看都不看,也知道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一口下去还嫌弃塞牙缝。没成想,这女人浑身上下都软到了极致,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骨头。软乎乎的一团,这让他觉得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摇了两下,怀里抖抖索索的女子猛然惊醒,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惊惶的张望四周,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那样的兵荒马乱,她不敢寒天的夜里走远了,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

他们靠着的地方是一个小土坡,面前的篝火还残留着些许火星,火星微弱,没有多少热量了。不远处的地上还有一滩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明姝打了个冷颤,回首过来看慕容叡,慕容叡在寒夜里熬了一宿,此刻的脸上算不上好。只是年轻力壮,而且以前像这样在寒风中呆上一夜,也不是没有过,所以还能撑得住。

明姝的目光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打量。慕容叡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挑起一抹邪气的笑,“嫂嫂这么看我作甚,难道嫂嫂终于觉得我比兄长好看。”他说着,凑近了她的耳畔,“嫂嫂动心了?”

他说话的时候,热气喷涌在她耳朵上,耳朵在他胸口上暖了一夜,没有冻僵,敏感的很。被他这么一挑逗,她警惕的捂住了耳朵,恶狠狠的瞪他。

随即她马上从他的怀抱里出来,整理了整发鬓。

慕容叡见她逃的远远的,也不以为意,抓起手边的环首刀,一刀撑在地上,站起来。昨晚上坐的久了。腿脚有些麻痹,她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抱在怀里和云似得,没半点重量,可他站起来的,腿脚竟然还有些不听使唤。

他站起来身形晃了两晃,明姝见到,知道是自己给压的,心里生出点愧疚,可也不敢轻易上前。

慕容叡也不看她,活动了下四肢。

明姝看了一眼四周,此刻还不是很亮,周遭看的还不是很清楚。但此刻死一样的寂静,别说人声,就连鸟兽的声响都没有。

这样的安静,逼得人发疯。她不得不又靠到慕容叡身边。昨晚上不得已在他怀里靠了一夜,现在又不得不躲到他后面。

慕容叡嗤笑,见她害怕,也不出言讽刺。

他重新烧了火,把昨夜里埋起来的狼肉找出来烤熟和明姝分吃了。然后靠着两条腿走路。

马昨夜里受了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个地方离官道很远,一时半会的见不到人。

武周冬季寒冷干燥,雨雪少见。代郡旧地到了冬天就会风雪漫天,倒是武周县这儿,一年到头,冷是冷,可雪也没见过几次。

平城现在恐怕已经下雪了,武周县还是平常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明姝换了以前,一定觉得少了些许冬日乐趣,但现在心里一万个庆幸。

野外人烟罕见,连人走出来的羊肠小道都没有。原野上枯草遍地,慕容叡拔刀把面前的枯草断枝砍断,方便行走。明姝在他后面走的一脚高一脚低,脚下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往前头一仆,被慕容叡一手搀住胳膊,提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慕容叡干脆砍下旁边一棵枯树的树枝,一头塞在她手里,另外一段握在自己掌中。

“小叔,这时候不会有野兽了吧?”她在后面问。

“嫂嫂见过,猎人只在夜晚出来打猎的么?”慕容叡走在前面,嗤笑一声反问。

当然没有,她闭了嘴。

“如果嫂嫂问的是野兔之类的,那野物喜欢夜里出来活动。如果问的是昨夜里的,那可就糟了,那玩意儿不管白天黑夜,只要闻着它们喜欢的味道,就会跟过来,才不分甚么白天黑夜。”说着他颇有深意的瞥她,“嫂嫂可要小心了,我若是在,或许还好些,要是不在,嫂嫂小心成了它们的吃食。”

明姝还记得昨夜里的惊魂一刻,知道慕容叡这话绝对不只是说说而已。狼虽然也怕人怕火,但这种畜生极其狡猾,知道分而攻之。它们分得出强弱,强者一攻不成,知道没有希望就会遁走。但弱者,就会团团围住。

她吓得不吭声,紧紧的跟在慕容叡身后,生怕自己要是慢点,就会被他丢下。

慕容叡偶尔停下来,张望一下四周,然后指了一个方向。

她对武周县不熟,慕容叡指着哪儿,她就跟着往哪儿走。

他们的运气不错,走了两个时辰,遇上一辆车。车上人的打扮和汉人很不一样,和哪天来刺史府里报丧的士兵有些相似,那是几个男人,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袍,头上带着圆头帽子。赶着车,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慕容叡让她站在原地,自己上去和那些人搭话,她听到他们用鲜卑话嘀嘀咕咕了说了一会,然后慕容叡跑过来,对她伸手,“行了,过来吧。”

“小叔刚才和那些人说甚么?”

“我说他们能不能给我们行个方便,捎我们一段路。”他说着已经牵着她到车跟前了。

靠的近了,一股牲畜的腥臊味扑面而来。她强行忍住不适,在他身后站好了。

那几个男人听到声响,一水转过头来看她,见到俏生生水灵灵的年少女人,他们眼底里生出一股火来。

那野性未消的眼神看的明姝心里害怕,忍不住往慕容叡身后躲。慕容叡一把把她给扯了出来,抡圆了一把塞上车。

车里也好大一股味道,她想对慕容叡说什么,慕容叡却抢先一步过来,他眉目柔和了下来,口吻温柔,“怎么了?好好呆着,待会就到了。”

那含情脉脉的简直不像他。

妖冶俊美的脸庞,眉目含情的时候,看的人恨不得溺死在其中。明姝没有被他的美色所惑,心里打鼓,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坐了上去,听到慕容叡和那些人说的高兴。她忍不住探头去问,“刚才小叔和他们说甚么?”

明姝心里猜测那几个人应该听不懂汉话,胆子也跟着大起来。

果不其然,慕容叡的声音传来,略带点漫不经心“我说你是我婆娘。”

明姝出奇的暴怒了:谁是他婆娘!

现在新妇不肯改嫁,慕容渊怎么也想不通。

“你这孩子别糊涂。你还年轻。回翼州,你爷娘会给你寻个年轻郎君嫁了,阿六敦原先就对不起你,现在他人都已经不在了。你也没有人何必要替他守节。”

明姝跪伏下头,慎重的给慕容渊磕头,“儿愚钝,得幸能入慕容家,只恨儿命薄,没有和夫君一同生儿育女的福气。可儿想给夫君抚养嗣子,好让夫君九泉之下,也有人祭祀!”

说罢她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还请家公成全!”

少女言语里已经带了哭音,纤弱的身躯跪伏在地颤抖不已。

柔弱凄美,我见犹怜。慕容渊见到也不由得心软了下来。

身为一州刺史,自然不可能连个新妇都容不下,只是青春年少的大好年华,都用来守寡了,未免有些太可惜。

“你这孩子还年少,一时半会没想通。夫丧过后,你若是有意改嫁,和我说一声,我派人送你回翼州。”

慕容渊说完,就让她退下。

明姝退出去,外头寒风瑟瑟,这平城的天,凉的叫人猝不及防,寒风灌入袖管,将两条胳膊冻的半点知觉都没有,她搓了搓手臂,生出的那点暖意瞬间被寒风给卷走。她低头回房了。

慕容陟的尸首没有被带回来。北面打仗几乎都是骑兵,策马奔腾,有时候尸首就叫马蹄子给踏成了肉泥。

家仆挑着招魂幡在屋顶上喊了几天几夜的名字。明姝守在刘氏身边,陪着她一道听外头的声响。

刘氏伤心欲绝,床都起不了,听到外面家仆每呼一次儿子的名字,就掩面大哭。她这段日子,没有一天不哭的,两眼肿的和桃子大小,再这么哭下去,恐怕双眼就要哭出事了。明姝没权,捏着袖子和她一道哭的伤心。

似乎她们两个就是这世上,最伤心的伤心人。

刘氏到底气力有限,哭了好一阵子,哪怕伤心欲绝,还是强撑不住那汹涌的困意,趴在枕头上睡去。

明姝见她躺下了,也到一旁的厢房里头稍作休息。

“五娘子在外头哭,哭完了还得回来陪着夫人哭。眼睛都肿了。”银杏取来热帕子,小心翼翼的敷在她眼睛上。

“五娘子。”银杏见明姝敷着眼睛躺在坐床上,略带点小心开了口,“郎主说甚么时候送五娘子回翼州?”

“家公的确这么和我说了,我说我不想改嫁,就这么给夫君守节吧。”

银杏唬了一跳,反应过来,压着嗓子尖叫,“五娘子!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意说的!”

“我又没有随意说。”明姝没动,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好不容易能躺一会,她可是连动都不想动了。

“我想过了,夫君这个年纪,已经不是夭折的小儿。到时候肯定会从族内给他过继一个孩子来。到时候我把孩子养大就行了。捡现成的。”明姝可不愿又嫁一回,还不如捡个现成的儿子,比的和几乎和陌生人一样的男人相处强。

“可是那也是别人生的,不是亲生的,谁知道长大了是个甚么样?”

“那是品行不好,要是真得品行不佳,哪怕是亲生的,也还不是一样的。”明姝眼睛盖着,嗤笑了下,“好了,我也累了,别吵我了,等我好好休息会。”

一连几日,府里都是忙着操办丧事。因为尸首都没寻着,棺木里放着的只是慕容陟生前穿着的几件衣物而已。

墓穴也已经定好,就差一个给亡人送终的人了。

慕容陟无后,就得从族中过继一个过来,给披麻戴孝,送棺木出门。明姝等的也是那一日,可是慕容渊似乎没想起这回事,有日午后,明姝端了药去刘氏那儿伺候,遇见慕容渊也在那儿。

这对老夫老妻沉默相对,见着她进来了,只是让她坐在一旁。

慕容渊向来话语不多,沉默寡言,但刘氏平日里却很爱说话,哪怕哪个女眷头上的步摇戴歪了,都能拿出来说上几句。

这样的安静实在是叫人不安,明姝有些不安。

“只能这样了。”慕容渊突然开口,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病榻上的刘氏。

刘氏闻言,痛哭起来,“我可怜的儿子……要是当初早早拦住他,哪里来的这么多事。”

“现在这么说,也都晚了。谁知道他说跑就跑。”慕容渊手掌覆他自己的膝盖上,指节发白。

“就这么定了。”

刘氏只是哭,并不答话。

明姝瞧见这样,似乎有些明白,这应该是为了给慕容陟选嗣子。

她心头有了些小小的雀跃。脸上还是一惯的悲哀,眼圈红红的,似乎还没有从丧夫之痛里恢复过来。

“五娘先回去吧。”刘氏转头对明姝道,“明天家里要来人,你去准备一下。”

家里要来个孩子,的确是要准备的,明姝退下去,让人准备了一些孩子喜欢吃的糕点,甚至她自己从自己带过来的那些嫁妆里头挑出个小玉佩,到时候作为给那个孩子的见面礼。

刘氏病倒在床,不能管事,所有的事一股脑的全都落在了明姝的肩膀上,不管什么事,刘氏撒手不管,全叫明姝做主。

新妇管事,很少见到。明姝在家的时候,上头嫡母对她撒手不管,仍由她和野草似得长,管家之类的从未教过她。嫁到恒州刺史府上,上面有婆母刘氏。基本上就轮不到明姝来掌事,现在要她出来挑大梁,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明姝忙得手忙脚乱,外头是一串来讨她主意的。她叫人在外头等着,一个问完了,再来下一个。忙得水都没有机会喝一口,好不容易处理完,让银杏上了热水。水才入口,就听到那边说人已经来了,请她过去见个面。

从族兄弟那儿过继一个年幼的孩子过来,司空见惯。孩子过继过来之后,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变故,就和生身父母没有太大关系了,算作慕容陟的儿子。而她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男人难伺候,何况那个梦境到了现在她都没有忘记,每每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寒而栗。宁可养大个孩子,也再不想改嫁一回。

她马上起身到前面去。

到了堂屋里,慕容渊高坐在上,她俯身给慕容渊见了礼,随即站在一旁。明姝稍稍抬头,目光在堂屋内扫了一圈。

他没有见到预料中的孩子,相反堂屋外的庭院里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着皮袍,边缘缀着皮毛。

今日阳光很好,但却异常的冷。而且起了大风,少年不和其他人一样把头发盘在头上,而是披散下来,落在身后,风一起,发丝飞扬。

阳光下,他肌肤白的几乎耀目。眉目清冷,要比这风更冷。

那张脸在阳光里,越发显得清楚。这个少年生的妍丽又不失阳刚,轮廓已经显出男人的分明。

双目冷冽,和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站在那儿,和立个大冰块似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明姝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少年眉目又生的太好了些。生的和女人一样美的男人,并不少见,难得的是这样眉目生的美,却没有阴柔之气。

立于庭中的少年察觉到打量他的目光,眼眸微动,向明姝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如刀,犀利非常,似乎要剐开她肌肤一般。

他目光触碰到自己脸上,似乎有实实在在的痛感。

明姝呼吸一窒,下意识别开目光,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慕容渊没有发现两人间小小的异常,“五娘,这是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