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不敢。父亲……始终是父亲。”

祁寒口喉有些发干,拘束地措辞着。

曹操不语,抿着薄唇,盯住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看了良久。久到似要从中窥出一朵花儿来。

半晌,他轻轻叹了口气,面色微有疲惫。

“子脩啊……”他声音沉沉,“你在外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那夜,淯河寨里你受伤沉重,又是……如何痊愈的?”

他曾亲眼见到张绣的将士刀箭齐发,加诸在自己长子身上……

而那时,他却骑着曹昂让出的大宛良马,逃之夭夭。

那一幕血腥刺目,曹操这一生都不愿意再去回忆。因此回京以来,他强忍着怒气,却没有立刻提问曹昂,不仅仅因为曹昂的忤逆气狠了他;也因为那件事,令他心中有愧,只要一见到曹昂,就会起那个弃子逃亡、形同懦夫般的自己。

曹操的内心非常矛盾。明明此次挥师东进,讨伐吕布,也都是为了救回曹昂,可当他将人带回许都,却已是不愿意见他了。

祁寒道:“孩儿醒来时,被一个异人所救。他名为董奉,世居南阳,四处行医。”

他并不谈被救的细节,任曹操自己去想象。

曹操沉吟不语,只盯着他的眼睛看。祁寒心头发寒,却也只得再往下说,“不知为何,也许是药物影响,孩儿醒来之后,就只记得自己名为祁寒。那董奉不知道孩儿身份,指引我往幽州去投奔公孙瓒。孩儿一路到了北新城,为严纪将军所用,使计击退了袁绍和乌桓的联军。后又辗转来到徐州,结识了吕布等人……后来回了许都,才听母亲说起,原来父亲是被人蒙蔽,以为吕布软禁孩儿……”

“失忆?”曹操要笑不笑地看着他,忽一摆手道,“这些容后再叙。你且先告诉我,那一日,你为何要以死相逼,要挟于我,放走那名贼子?莫非……我的孩儿,竟然勾结了刺客,想要谋权弑父?”

他话音落下,一双细长的眸子便闪动着危险的光芒,一瞬不眨地望着祁寒,眼角的白渐渐氲上了一层红色。

那是杀意……

祁寒脖颈一寒,竟陡然生出一抹心酸的情绪。他唇瓣翕合,嗫嚅道:“父……父亲……我没有……”

那一丝酸涩,是曹昂残存在体内的情感……一份对曹操赤诚的孺慕。

曹操见他唇色泛白,眼神微微一闪,但旋即又沉了下去。

祁寒知道曹操多疑,却不想他的性情竟如此复杂,令人捉摸不透。

他喉头轻动,在威压之下微微低头:“那人……乃是孩儿在北新城时结识的挚友。”

“挚友……”曹操的手指在案旁轻叩,一下一下,似是漫不在意地道,“他姓赵。字子龙……”

祁寒一怔,顿时想道:这必又是刘备告知的了!

他一咬牙,硬着头皮继续道,“子龙曾经对我说,父亲和元让叔父……灭了他家满门。那时孩儿在祈谷坛,全然不知自己身份,才让父亲误会我大逆不道……直至回到相府,才渐渐想起来了。”

“误会?”曹操微嗤了一声。手托在下颔抚须,身形向后微微一仰,“即便你失了记忆,但那时你的妙才叔父已告知过你的身份,你却还是拿剑胁迫我,放走那赵子龙离开。子脩——你,可是我曹孟德的孩子啊……”他细长的眼眸微乜,寒光冷冽地扫在祁寒身上,“那人究竟如何重要,竟能让你忤逆生父!”

为了一个男子,连生父的性命也不顾,还仗着宠爱,敢逼他放走贼人……

曹操心头像是一把火在烧,情绪忽变,嗓音变得无比冰冷,砰的一声捶上案桌!

祁寒惊抬起头来,便对上曹操发红的一双眼睛,心头一跳。预先想好的措辞,在曹操的暴怒之下,竟显得那么无力——他知道,不能再找借口了。

前面的经历,曹操可以相信,但赵云这件事,他却无法解释。

他忤逆了生父,那般相逼,当众放走了要杀他父亲的人……

曹操因气恼而浑身发抖,指着他怒声道:“从今往后,你不可再见那赵子龙!我亦会发出告令,遍行文书,画影图形,缉拿此人,一旦拿获,便将之千刀万剐……”

祁寒闻言倏然抬起头来,眸光犹似寒星,凛然望着他。

曹操瞳孔一缩,便眯了眯眼。勾起半边唇角,冷笑着望他。

“逆子,你竟还敢悖我?”曹操听到自己牙根在响。

祁寒鼻中重重呼了一口气,却是将话咽回喉咙里,不说话。

两人就这般骤然沉默死寂,空旷的大殿之中,仿佛聚满了三冬的寒气,穿梭在对方身上,冰冷刺骨。

曹操利剑的眼神,似要将祁寒戳出个透明窟窿来,他渐渐失去了耐心。

眼中的温情不在了,他却放柔了声音:“我儿。年轻时,谁不曾纵意放肆过?我当年改名易姓,仓皇如丧家之犬,人人逐打之时,也曾遇到过一个人……”

祁寒皱着眉听,知道他说的是刺杀董卓失败,被各州县通缉的时候。

曹操似飘远了思绪,仰头望着虚空中,“中牟县。中牟县……有一个人在将我从的漆黑囚牢里救出来。那一夜,星子璀璨,夜风凄冷,我饥肠辘辘,蓬头垢面,遍身鳞伤,单薄的布衣都染满了血迹。那人将自己身上温暖的棉袍脱下来,给了我。他不仅生得儒雅俊秀,还足智多谋,光彩耀人。他为我筹谋,得到了兖州……在我眼前一片漆黑的时候,那人就是唯一的光。我也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喜爱他,此生不换。”

祁寒握紧了拳,静静看着他。

曹操冷笑道:“……可后来,那人却狠心弃我而去了。还趁着我率军南下,与人一起谋我的兖州……我那时气得要命,什么都顾不得了,愤怒地杀回去,只想要逮住他,将他处死,让他尝尝背叛我的滋味!那时候我才知道,情爱本就是这世间最不长久之物,又何况,还是男人之间?”

话落,他挑眉,等着祁寒接腔。

却见祁寒面色平静地望着他,淡淡道:“父亲,我们和你不一样。”

曹操失笑一声,拿起酒杯仰头一饮:“可笑!”他的动作粗犷不雅,令浑浊的酒水沿着黑色的胡髭滚落下来。

“我不是曹孟德,赵子龙,也不是陈公台。”祁寒道。

曹操的神色骤变得更冷,似风雨欲来。

他的双眸已是连一点温度都没有了,沉声道:“我儿。”

他笑起来:“我儿子脩。你还是我的孩子。且醒醒吧,何时醒过来了,我何时再让你这世子做得名副其实。”他的笑容仍是冷冰冰的。

祁寒默然不语。

曹操看了他半晌,忽地转了话题:“那刘备入宫之后,陛下查了皇家族谱,称他皇叔。那你说,我该给他封个什么官儿?”

刘备妄称吕布囚禁祁寒,引曹操大举来攻徐州,事后圆谎圆得极好。糜竺等东海名士,齐齐作证,都道吕布麾下将士人人都说祁公子成了吕布的禁脔,于是此事也怪不得刘备。曹操未去深究,毕竟刘备的确配合他打下了徐州。

祁寒知道,此时的曹操还未将刘备放在眼里,更不会处心积虑去对付他,也许他已经有心要试探刘备,但却绝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处置这个人。

于是祁寒正色道:“父亲,你可举他为豫州牧,左将军……只有一点,羁在京中。”

曹操颇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沉沉一笑,不置可否。这一来,竟是连祁寒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

但祁寒却很清楚地知道一点——此时刘备的虚职抬得越高,将来他反背曹操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