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酒卿小心翼翼吻在他的眉心, 额头轻轻抵着额头, 呢喃:“应该我走去天上的,可我只是稍微努力一点, 明月自己就已经走到我面前了。”

是不是那个毒致幻,让他看到了未来?还是他已经死了,才能永远看到那个人?

无论什么都无所谓吧, 只要可以看到阿天抱着阿天, 无论去哪里都无所谓。

少年的鹤酒卿十指紧扣白发的顾矜霄,带着那只不再年轻的鹤,走入这千丈红尘。

访名山, 入古刹, 极尽可能的吸收这世间所有可以为他所用的学识。

虽然鹤酒卿什么都没有问, 但他知道顾矜霄化形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否则怎么会十几年里都无形无影?

能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就是鹤酒卿再强一些,强大到就算他的阿天去到哪里, 也能找回来。

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走过江南无数的桥,无论何时抬头都能找到楼上的人,相视而笑。

乘船穿过田田莲叶, 摘下新鲜的莲子,喂给身旁专心致志研制新符的人。

在早晨的清雾里, 听鱼儿跃出水面的声音, 说很多很多漫无边际的耳语梦呓。

也曾在西北名不见经传的古寺佛刹里修行抄经。有人摘了半山上只有盛夏半月才有的野果, 用清甜甘冽的井水镇了,和很多人一起去布施,看那清俊无尘的年轻僧侣,阖眸诵经的瞬间,忽然浅浅一笑。

行于收割过的平原田野,金灿灿的麦穗晒在路边,麦茬有青草的微涩和阳光发酵的暖香,在傍晚的凉风里,调成甜甜美妙的余味,被鹤酒卿酿成一坛酒,写成华而无用的符咒。

四月满城槐花香,暖黄色的阳光从地平线奔赴而来,爬上人间的墙角和枝上的新绿,半明半暗。晨风微微的冷,拂动摘花人的白发和衣摆。

有人自身后把他抱入怀里温暖,俊美清雅的情人眉目缱绻眷恋,枕在他的肩上,撒娇黏人,脸贴着脸摩挲。

含着洁白鲜嫩槐花的唇,被温柔吻住。有人轻轻捧着他的脸,缓缓慢慢索取一个吻,直到满树纯白摇曳,拂了一身还满。

住过客家的土楼,驾鹤游过万千群山,清澈的溪水漫上草茎,遇一片无边无际彼岸花,恍惚已然携手走过三途河。

到过黄河入海口,看了许多漫天晚霞。

去过一座又一座海外小岛,站在岛上山顶最高的大树上,听海风穿过头顶枝叶,无数星辰辉光自树叶间洒下来。

枕在那人的肩上,听清冷温柔的声音,说许多许多,比行过的万水千山,比世间美景更叫人心动的话。

漫漫一圈回来,昔日故人都入了土,人间已过了百年。

一起考科举,一起入殿堂,骑马并肩看尽长安花。

翰林多藏书,同行同塌同窗而学。

经历过官场的贬斥高升,坐过王侯九卿,站在朝堂上,看双方身后站着的人对彼此弹劾,眉眼相视,藏一点灵犀笑意。

看众人朝如青丝暮成雪,也曾坐在明镜前,互相描了皱纹和白须,在滚滚红尘里老去。

也有谋逆,也有改朝换代王朝更替。

诸侯乱世里,换了姓名,弃笔从戎铁骑并肩马踏冰河,从无到有建一个王国。

陪着这个人,一起试着寻找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方法。

有成功,也有失败,不断重新开始,不断寻找更完善的办法……

就这样许多许多年过去了,久得以为永远可以这样下去。

然而,只要是人就逃不开生老病死,即便是传说中的天帝,也有万万年之劫轮回。

那只叫小白的鹤早已老死了,活下来的,是用术法转化的与鹤酒卿同寿同命的灵物。

可是它的主人也终于行于最后。

只有顾矜霄,仿佛是被时间遗忘了。

他们回到当初那座与世隔绝的小岛,坐在那株更古老更高大的山巅之树上。

十指交握,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清冷温柔的鹤仙人笑着对他说:“真好,很快就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他们一起做了很久很久的人,接下来可以一起做很久很久的鬼。

“我好喜欢这个世界,真美好,有一个你。幽冥是什么样的呢?只要你在的世界,就都很美好。只要一想到,就觉得好期待。”

那个人说:“你别怕,只要一点点时间,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

顾矜霄抱着他,静静地听着他说得每一句话。

分明已经相伴了那么久,为何却还是觉得短暂?

为何人心这样贪得无厌?百年千年不够,要祈得长生之仙万万年。

为何很快就能再相见,此刻相依满心安宁平静,眼泪却一滴一滴无声漫溢?

这个人从未欺骗过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实现,为何他会这样?

那个人的最后一句话,像个天真无忧的孩童一般,认真执著地说:“顾矜霄,我好喜欢好喜欢顾矜霄。”

“我知道。”他轻轻的说:“顾矜霄也,好喜欢好喜欢你。”

然后,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顾矜霄抱着他,坐在那里等啊等。

等无数的日升月落,春去冬来,直到怀里术法保留的身体忽而随风湮灭。

他缓缓抬起空落落的手,捂住眼睛,轻笑:“好过分。明明,已经改变了过去……”

为什么还是什么也留不下来?

我明明就在这里等着你,怎么你还是要去救那个人?

这一次没有兵解,没有封印,我要去哪里找你?

原来,这就是改变过去的代价。

消失的不是此刻的顾矜霄,只能是那个又一次不知道付出了什么代价的鹤酒卿。

也许万万年的等下去,总有一天改变了面貌的那个人还是会再一次找到他。

可是,到底是多少个万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