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赶着前行到了山门首,那里果然是座寺庙,层层殿阁,选迭廊房,富丽堂皇,在这荒山野林间格外突兀。寻常寺庙哪有如此繁华,更何况深山老林处缺少敬客香火前,何来如此多的银子修筑钟楼高塔。三藏翻身下马不语,那猴子施展了火眼金睛,跳到半空中好是一阵观望,回下来禀报说:“爷爷我没有发现有异样啊。”

三藏已经对那猴子的自称熟视无睹,幸而这白龙马还是乖巧的,三人中也只有他颇善于言辞,不似三藏面无表情,也不似猴子开口爷爷闭口外公,便让他变回人形,上前扣门,求问借宿。

寺庙大门很快开启,一和尚见了白龙,连忙答礼,笑道失瞻,问:“是那里来的?请入方丈献茶。”白龙笑道:“我等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上刹一宵。”那和尚见白龙虽富家公子打扮,他身后另二人却是穿着袈裟衲衣,连忙道:“请进里坐,请进里坐。”

原本驮于白龙马身上的包裹自然仍由白龙背过,和尚见富家公子对那和尚毕恭毕敬,又见那和尚相貌堂堂,气势非凡,心想定是从东边富贵之地过来的不假,又端起了几分笑色,领着三人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坐次。

三人入座不久,便有两个小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老僧腰驼背屈,浑身上下却穿着绸缎锦衣,帽子中央硕大一颗猫睛石,连鞋子上也是镶嵌五宝,端的是金边晃亮,珠宝生光。众僧道:“师祖来了。”

师徒三人看那老僧愈发觉得可疑,而老僧却误以为三人艳羡他身上衣物,更是有心想要炫耀一番,令人敬茶。很快有一小童,端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四杯香茶,一一奉上。老僧低头闻了闻香味,面带笑容,饮了口茶,看那三人仿佛没有见过世面般,切细闻味,又说了几句话,方才用茶汤。

对面三藏:为师觉得味无异样,悟空觉得如何?

猴子:师傅说的有理。

三人这才饮茶,而另两人对茶水并无精通,这里白龙便显示出了兴趣,与老僧聊了几句茶水之醇厚,物件之精美,先是褒扬了一番,后又谈及自己曾见过的(龙宫中)宝物,听得那老僧眼露羡慕之意,又觉自己不能被比下去,转念一想后,道:“我等做和尚的,这些器具自然是比不得公子富贵人家,倒是袈裟有七八百件呢,也不知东方长安流行何等款式,请公子为我点评一番。”随后便令道人开库房,头陀抬柜子,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子,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白龙观看。果然是满堂绮绣,四壁绫罗,皆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

老僧背着手站在这些袈裟中,神情得意,又专挑了三藏询问:“师傅看我这些袈裟如何?可比你们东土大唐差不到哪儿去?”话虽如此,语气里却透露了傲慢。

三藏并未睬他,连那些袈裟都未入眼观看一番,只是抬手念了句阿弥陀佛。

塔楼内忽然钟声齐鸣,遥远之处穿来低吟宝音,老僧恍然看到那和尚身上灰扑扑的袈裟遽然流光溢彩,红气盈庭,龙影延经纬而上,衣袂明珠佛宝晃动,不由惊愕万分,连连倒退几步,险先跌倒在自己一排袈裟上。待他眨了眨眼后,袈裟又恢复了不进眼的晦暗颜色。

老僧一心认定那袈裟暗藏神通,只是和尚不愿将它显露出来,挣扎着爬起后,居然朝着三藏跪下,眼中垂泪道:“我弟子真是没缘!师傅这件宝贝竟是平生第一回见,今师傅在我这寺庙住宿,只愿师傅将这袈裟借我一晚,权作资费,师傅看如何?”

三藏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己两个孽徒眼中的渴望目光,心中想想多日风餐露宿,其中一个徒弟还天天驮自己上路,做人家师傅好歹有所表示表示,便还是同意下来,解了身上袈裟交给老僧。

老僧喜喜欢欢,叫小童将袈裟拿进去,又吩咐众僧,将前面客居禅堂扫净,取三张藤床,安设铺盖,请三位安歇,一壁厢又教安排晚斋和明早斋送行,遂而各散。师徒们三人待晚斋送入房内后,关了禅堂门,猴子看着一桌素菜大发感叹,道:“做和尚竟是如此辛苦!原来能吃到一桌素菜也是神仙般生活!”

白龙马默默点头,回想这些日子来的果实野菜,真的是眼泪都要流下来。

三藏只穿了件里衣,不耐烦地各自瞪了两个孽徒一眼,心道幸好那老僧只要一件衣服,不然说什么也不能同意下来。

这厢三人吃的素斋正满意,另一厢,老僧将袈裟拿在后房灯下细细观看,他有一百多年道行,也看出了什么奇异之处,看得入神时对袈裟号啕痛哭,有他心爱两个徒孙,上前问道:“师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无缘,看不得那和尚宝贝!”小和尚道行尚浅,看不出袈裟神通,心道师公今日怎么喜欢这个破烂物,嘴上却说:“那袈裟不是放在师公面前么,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虽是坐家自在,乐乎晚景,却不得他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就死也闭眼!”

三人正说话处,有一个小童名唤广智,出头道:“师公,要得长远也容易。”老僧闻言,就欢喜起来道:“我徒儿,你有甚么高见?”广智道:“那唐僧三个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着了。我们想几个有力量的,拿了枪刀,打开禅堂,将他杀了,把尸首埋在后园,只我一家知道,把那袈裟留下,以为传家之宝,岂非长久之计?”老僧听闻此言,满心欢喜,才揩了眼泪道:“好!好!好!此计绝妙!”即便命人收拾枪刀。

内中又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谋,就是那广智的师弟,上前来道:“此计不妙。若要杀他,须要看看动静。那两个白脸的易,那个毛脸的难。万一杀他不得,却不反招己祸?不如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几间禅堂,放起火来,教他欲走无门。日后要是查起来,只说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将我禅堂都烧了,又好掩人耳目。”

老僧大呼诺诺诺,随立刻安排下去,那寺里,有七八十个房头,大小有二百余众。当夜一拥搬柴,把个禅堂前前后后围绕不通,安排放火。

这一计,也正是弄了高寿老僧归西,百年观音堂毁之一旦。三藏耳聪目明,恍惚间听闻有人快速走动搬弄声,又嗅到焚烧味道,迅速爬起,自己两个那徒弟却是因为天不怕地不怕,区区火味闻到了又如何,去见周公事情最大。三藏不得不先找了布条沾水蒙住脸,随后抄起家具就砸门。

他力气本是大得很,前门被木头横栏挡住就砸后门,后门不通便一间一间墙壁砸过去,不多时就砸烂墙壁,弄出个可进出的洞。两个徒弟还是不愿起床,三藏背上行李,两个徒弟一手一个抱在腰间,右手还提了一柄锡杖,从砸破之处走出。

那禅堂间间相连,却因墙壁结实,和尚们一时想不到三藏居然硬生生砸破墙壁,穿过五六间房间,逃出火场。

三藏待走到安全之地,把两只手上的孽徒都扔在了地上,冷冷道:“再不醒,贫僧就将你们打到醒。”

猴子与白龙这才装模作样醒过来,猴子透过窗棱看着那些和尚围观放火,不悦道:“要抢就白天明抢,晚上放火算几个意思,爷爷睡都没有睡好,如此这样,那就一起来玩玩!”说罢便摇身一变,化成一只蜜蜂钻出禅堂去,待到半空中才化为原形,捻诀念咒,望着地上吸一口气吹将去,一阵风起,把那火转刮得烘烘乱着。须臾间,风狂火盛,把一座观音院,处处通红。那众和尚,搬箱抬笼,抢桌端锅,满院里叫苦连天。禅堂内,白龙弄出水晶罩,笼住了一方清凉不受火侵扰,任由外室焦灼。

这火一直烧到了天明,屋院惨败,僧衣灰黑,众和尚救火忙了一夜,正气喘吁吁,横七竖八躺在地面上休息,却看那三人毫发无损,从焦黑的禅堂中走出。

众人惊惧,这才认定三人神通广大,倒头就拜,求爷爷外公们饶命,三藏也不多言,询问自己袈裟在何处,而老僧院中伺候的小和尚忽然屁滚尿流地跑过来,跪趴在三藏面前,大喊道:“师公已撞杀了,袈裟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