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公子醒了?”

安顿好军士之后卫诚急急忙忙赶到了薛纹枢所在的营帐之外,翠巧在帐中侍奉没能出来迎接,小厮赵大便凑过来回了近况。

“回将军,公子先前醒过一阵儿,大夫来瞧了说是没甚大碍,如今用过药刚睡下,要把公子叫起来说会儿话么?”

“不必,让他好好儿歇着吧,下次记得及时通知我。”

“是。”

打发走了赵大,卫诚眉间蹙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纹枢的底子本就薄,这长途跋涉的难免会受些罪,他之前竟然那般对他……

他怎会如此糊涂!

果然是因为纹斛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么?

卫诚独自在帐外立了许久,终究是怕打扰薛纹枢休息而没能进去亲眼看看,帐外的兵丁见着哪个不道卫诚深情,反倒是随行的百姓里有那么一两个妇人家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正经媳妇儿还在京中当人质,自个儿却找个带把儿的小情儿一路逍遥快活,这算哪门子深情。

连她们这些没读过书的妇道人家都知道这不是人干的事儿!

心里看不上归看不上,终究还是要沾人家的光一路南下的,女人们明面儿上也乐呵呵地跟着称赞卫将军真是重情重义,等到了该各奔东西与亲友重逢之时,就不知道会不会说错话了。

好在,眼下的卫诚仍旧是那个重情重义的将军。

“人就这么走了?”

眼看着卫诚都走到门口了却转身离开,蹲在树杈上的邓冲海颇为失望地叹气,

“我还以为能看李丰杨那小子出洋相呢,不是说疼得跟眼珠子似的么,怎么病成这样了都不进去看一眼,他当真就放心?”

“卫诚不好对付,你可别乌鸦嘴,真让他发现薛纹枢被咱们掉了包就不好办了。”

邓冲天警告完自个儿弟弟之后,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弥漫着药香的帐子上,里头躺着的可不是什么薛纹枢,而是同他体型差不多的瘦皮猴子李丰杨。

当初卫诚带着精兵围攻朝云山时他们已做好了干一仗立马撤的准备,谁知个天杀的竟然出了内鬼把他们全都放倒了。两边差不多同时获得了自由,卫诚抓不到纹斛和卫宁原本是想拿他们撒气的,他们朝云派被算计得也是一肚子火,两边准备真刀真枪大干一场,哪知半路杀出来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皇帝。

邓冲天到现在都忘不了,浑身染血的皇帝抱着那颗头颅时看着卫诚的眼神。

千刀万剐。

这是那一刻,邓冲天唯一能想到的词。

“你说皇帝要真相信卫诚弄死了纹斛,为啥不直接杀了他,非得拐弯儿抹角指着他去平个乱,万一中途跑了咋办,万一倒戈相向谋朝篡位咋办,万一……”

“闭嘴!”

“哦。”

两人继续盯着营帐,他们也是事发三个月后才接到了卫宁的消息,此前皆以为纹斛同卫宁两个早已身首分离。庆幸之余,对于两人的境况也甚是忧心,朝云山的危机即已解除,他们几个索性就沿路跟来看看能不能帮的上忙。山上留了师父和大师兄坐镇,游玉蝉原本也想跟来,都悄悄跟着走到山脚了还是被大师兄给拦了回去。

“你说大师兄是不是讨厌游姑娘,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姑娘家,千辛万苦悄悄跟到山脚,一双腿都走得发抖了,他要拦为啥不早点儿拦呐。”

“……估计是大师兄脑子不好使吧。”

这些日子通过卫宁传递消息,他们对这边的情况掌握还算清楚。因为孔善认定了卫宁的失忆症还没好,所以对他的掌控并不太严,事实上凭借卫宁的武功,想一刻不放松地盯住他压根儿就不可能,所以孔善选择了困住行动不便的薛纹斛,借此来辖制卫宁。也是因为纹斛给孔善吃了定心丸,卫宁才能借着打猎捕鱼拾柴火的空当同他们传递消息商量对策,而将两人调包,就是他们商量定的最稳妥的结果。

“你说卫宁打晕了薛纹枢把他弄走要干什么去?”

“二师兄不让瞎问。”

“那你说他们赶不及回来,卫诚要睡李丰杨,咱们救还是不救?”

“……”

邓冲天不再跟亲弟弟说话,并薅了一把树叶子塞进了他嘴巴里,耳根子清静后,思绪却是不由自主地飞到了薛纹斛那边去。

孔善这人比卫诚还要难缠些,也不知这回他们能不能顺利瞒过去。

**

薛纹枢的记忆还停留在在马车里追着薛纹斛要揍他的那一刻,他还记着马车因为他们两人的跑动变得晃晃悠悠,晃着晃着,竟然连他真正的挣扎都被掩盖过去了。

再一睁眼,便到了这么个黑如地狱的地方。

“呃——”

脖子在黑暗之中被人死死卡住,薛纹枢本能地拼命掰那只鬼手,双腿也毫无章法地乱踢,无奈敌我力量悬殊过大,使尽全力也撼动不了分毫。

他完了。

闻着鼻尖那如噩梦般的尸臭味,薛纹枢顷刻间便想通了其中关节。

孔善用纹斛调包了他,眼下,纹斛却再次设计把他换了回去!

该死!该死……

意识在逐渐减弱,连带着心中的不甘和愤恨都变得轻飘飘,只剩了眼前那跳动着闪过的,唯一真正属于他的,短暂而窝囊的一生。

打小,他就是皇子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父皇偏宠薛纹斛也就罢了,就连皇兄他们眼里也只有薛纹斛一个。出于巴结奉承也好,想伺机打击迫害也罢,年节庆典,兄弟生辰,他们总会第一个将帖子送到薛纹斛的手上,而他,却总是被众人商量好一般遗忘孤立。

他也姓薛啊。

他也是堂堂皇子殿下。

他饱读诗书,写得一手好文章,他努力上进,能忍人所不能忍。

可是为何不管他再怎么努力,世人眼里都只有一个薛纹斛?

薛纹斛……为什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

“薛…纹………斛……”

生命中的最后一刻,燃尽最后的力气吐出的最后一个名字,竟是他恨了一辈子,也妒忌了一辈子的人。

只可惜护灵人的最后一双耳朵在进入墓室后也废了,听不见他这积攒了一生的不甘。

佛头如丢弃一块破布一般将手里的尸体摔在地上,他不敢保证现在杀了这人还有没有用,他只是在尽一切努力防止卫诚通过子母蛊找到这里。

明明马上就能完成使命,终于能像个活人一样死去。

“哦——哦————!”

失去舌头的血口兀自张开奋力嚎叫,单是如此还不甘心,佛头索性将地上的尸体抠出双目强行安在了自己只剩两个血洞的眼眶中,可惜夺来的东西没根儿,用不上,也留不住,一动一停,眼珠子便从眼眶里滚落出来,被枯瘦干瘪的手一把抓住,狠狠摔碎在石板上。

“哦——————哦——————!!!”

鬼泣一般的嚎叫在空旷的墓室之间回荡,为墓穴和生,为墓穴而死的行尸走肉,到最后却终于愤怒得像个活人。

发泄一通的佛头渐渐冷静下来,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捡起地上的尸体,摸索着拾起了那余温仍在的手掌。

没有眼睛,至少能摸出来。

护灵人长年在昏暗的墓室行走栖息,双手早已替代了眼睛的位置,虽说不如先前看时那般清晰准确,可总能摸出个大概。

还好。

至少人没被调包,这个还是薛家的种。

黑洞洞的眼眶此时翻出了别样的兴奋,佛头重新一点点将尸体上剥落的封陶补上,眼耳口鼻塞得满当当后,将人重新摆出了跪伏姿势。

这一次,再没人打乱这对他而言神圣无比的动作。

**

阿乌循着卫宁留下的记号一路追来,沿途山势趋于平缓,最终竟成了一望无际的平原。

不对。

孔善虽没有资格插手先皇陵寝修筑一事,可是大致方位却还是清楚的,怎么也不可能会是这样一个地方。阿乌心有疑惑,却并不立即折返,孔善身边有足够的人手护卫他的安全,无需他时时跟着,眼下还是完成大人交代的事情为好。

“你在找我。”

正思索间,耳边突然响起了这么一个没有丝毫感情起伏的声音,阿乌一惊,翻身就蹿到了一边戒备地盯着原处。

是卫宁。

“你怎么在这里,人呢?墓呢?!”

阿乌厉声呵斥,卫宁却跟听不懂一般仍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坦然接受怒火。孔善没把握能对付那是个护灵人,所以只要卫宁的行为并不出格,阿乌就不能用纹斛来威胁他。

受制于人,并不代表就要处处听命于人。

连你自己都甘心对敌人惟命是从,那谁都可以把你当奴才。

卫宁打小就吃够了对卫诚惟命是从的亏,他把他当嫡亲兄长处处忍让包庇,可换来的却是越发没个忌惮的暴打虐待。

犯错不要紧。

犯同样的错,那就死有余辜。

“就在这儿。”

“这儿?”

阿乌疑惑地顺着卫宁的目光看去,方才来时没仔细看,这会儿却在一块石头上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圆滑的表面上突兀地碎裂了一部分,从碎裂边缘勾出一条轮廓,依稀能认出是一只手掌的形状。

“入口的机关被毁掉了!”

阿乌先是一惊,随后也释然了,护灵人既然完成了自己最后的职责,那绝不可能再将通道留着,不仅外部开启的机关被毁掉了,当初修筑陵墓时为他们预留的入口应当也被毁掉了。这处地势没有什么不对,因为墓穴压根儿就不在这处,这里有的不过是一条直通景陵的“盗洞”而已。

毁了,总会有痕迹在。

阿乌将双臂伸展紧紧贴住巨石,腿部发力,顶腰托举——起!

“嘭————!!”

巨石不过升起寸余,又落回了原处。他不死心地又试了几次,终是脱力跌坐在了原地,仰望气定神闲的卫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瞎愣着干什么,不把入口清理出来你也别想救出薛纹斛!”

这句话倒是在理,卫宁也不冷眼旁观了站过去准备帮忙,这回却换了阿乌在一旁看好戏,半点要搭把手的意思也无——这人的武功修为在他之上没错,可这巨石绝非一人之力能弄开,除非弄碎……

呃……弄碎?

“喀————”

阿乌刚想到这茬,卫宁却已经用墨心将巨石对切成了几块,随后极是轻松地将石头踹开,露出了下面的石制机括。

“……咳,你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怕里面的人发现么。”

“那又如何。”

按时间算,如果计划顺利,此时墓室之中除了薛纹斛之外应当再无活人,他们闹出再大的动静也没什么。如若计划有变,护灵人觉察到了他们的计划,那不管再怎么小心,只要进入墓室寻宝,就不可避免地要打一场硬仗。

从来富贵险中求。

两人也不再废话,循着机括挖了下去,刨开层层湿土,终于看见了那被断木残根碎石堵死了的通道。

**

纹斛躺在干燥的稻草之上,冷静地看着给自己号脉的老者。

“师父,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