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华中金融专科学校干部培训中心时,王加林发现房间的另一张床上放着别人的行李。

卫生间门关着,里面传出哗哗啦啦的流水声。

他打开电视机,靠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等卫生间里面的人出来。心里想,与自己同室而居的会是什么样一个人呢?

等了足有五分钟的样子,卫生间的门终于开了,走出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两人笑着打了招呼,自我介绍之后,又互相交换了名片。加林这才知道,对方来自D银行十堰分行国际业务部,和他一样,也是来参加函授学习的。

同行加同学的关系,很快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两人各自介绍了一下本单位的情况,话题很快又转到了函授班的组织工作上,同仇敌忾地把华中金融专科学校臭骂了一通。

第二天,函授班正式开课。

进入听课环节,王加林发现,老师们讲得还是挺不错的。只是班级管理比较松散,没有班主任,没人记考勤,更没人点名,比读研究生还自由,听课或者不听课,完全靠学员自觉自愿。这样也挺好,自己有兴趣就听课,没兴趣就到处逛逛,只当是出来旅游的。

带着这种愉快的心情,王加林结束了函授班第一天的学习。

晚饭后,正准备出门时,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因为门是虚掩着的,王加林喊了一声。

没有人进来,又传来怦怦怦的敲门声。

“请进!”加林再次喊道。

仍然没人进来。他只好自己走过去,把房门拉开。一阵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

站在门口的正是加林的热心读者梁雯。

她穿着红呢子大衣,提着一个小手袋。进门就说今天喝了七八两,还不停地打着酒嗝。

王加林忙不迭地招呼她坐,又赶快找杯子,倒开水。

梁雯坐在沙发靠背椅上,接过冒着热气的水杯,接连喝了好几口,再才开始与王加林拉话。

与王加林在一起,她没有丝毫的拘谨,就像老朋友相见或者家人相聚一样,说话非常随便。她介绍了大学毕业之后的经历,饶有兴致地谈起了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后来话题又转向了她的父母、弟弟、妹妹、哥哥、嫂子和侄儿。也不知是因为故人相见让她格外兴奋,还是由于酒精的刺激作用,梁雯说起话来如开闸的洪水,滔滔不绝,没完没了。有时,可能实在是说累了,她就停下来,端起水杯喝几口水。喝完水后,接着又讲。

梁雯说,她租住在汉口香港路,工作单位又在武昌水果湖。每天早上六点之前就得起床,自己弄早餐,吃完之后就去赶公交车。倒两次公交车到长江边,坐轮渡过长江,再倒两次公交车到单位。不堵车的话,路上需要近两个小时。

上班之后就开始忙,直到下午五点半又往家里赶。下班时公交车上总是特别拥挤,人贴着人,有时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手还得高高地举着手提包,因为里面装着需要整理的文件资料和录音磁带。

回到家里,赶快去买菜做饭,洗澡洗衣,接着就开始加班,直到转钟之后才能上床休息。每天都是这样满负荷地运行,超负荷地工作。

她的工作岗位相当于编辑部前台秘书。事务繁杂,又没有量化考核指标。收信拆信,分门别类送给编辑;按照主任的批示,给读者回信;邮寄样刊或赠刊,核算和邮寄稿酬。打开水,做清洁,传电话,外出发信、刻印章、印名片,到银行取钱。有些事情其实是发行部或广告部应该做的,都压到她一个人身上。

上级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或者与兄弟报刊横向交流时,凡是有重要的应酬,领导都要她去陪同。并非她岗位职责需要,而是因为大家知道她能喝酒。她俨然成了编辑部里小有名气的“陪酒女郎”。酒席上,领导一声令下,或者使一个眼色,她都得拼着命去喝。领导只希望她把客人陪好,让客人喝得尽兴,完全不顾她的死活。她为此哭过好多回。但应酬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根本就没有办法回避。名人名家来了,新闻出版署或者省市领导来了,兄弟报刊的同仁来了,她都得“披挂上阵”。

家事也不顺。

梁雯家在湖北安陆农村,哥哥嫂子长年在外打工,侄儿完全靠她父母照顾。那个撕过王加林的中篇小说手稿的小侄儿依然顽劣调皮,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不说,前不久和同学疯闹时还摔破了头,缝了十二针。

梁雯她弟在河南信阳,租了个门店修手表,与房东的女儿结婚成了家。弟媳没有上过学,是个文盲,修养特别差,好吃懒做,又不会体贴人。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好,经常争吵打架,闹离婚,婚姻已经濒临破裂的边缘。梁雯她弟患有胸膜炎,不能生气。这一点让她特别担心。

梁雯还有一个比她小两岁妹妹。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她妹妹鬼迷心窍地爱上了她姨妈的儿子——也就是她表弟。表兄妹属于近亲呀,这怎么可能!双方的老人急得什么似的,想方设法阻止和劝说他们,但丝毫也不起作用。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海枯石烂不变心。甚至扬言,如果大人继续干涉他们的婚姻,他们就私奔!万般无奈,家里只得为他们操办的婚礼。成全了两位新人,双方的老人又都提心吊胆的,害怕他们将来生个缺胳膊少腿、或者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

谈起自己的父母,梁雯是最动情、最伤感的。

梁雯说,她爸年青时英俊潇洒,天资聪明,读书时成绩非常好,二胡也拉得特别棒。可是,读书时赶上“文化大革命”,没学到什么东西,也没有机会考学,高中毕业后只能在家里务农。她爸不甘心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跑出去当泥瓦匠,帮别人做房子。又自己织网打鱼卖,当过鱼贩子。还学过维修缝纫机。总之,干过很多的职业,为的就是养活家里的一大群儿女。梁雯她妈年青时也很漂亮,能歌善舞。虽然自己读书不多,但总是希望儿女们有出息。因为梁雯学习成绩一直比较好,后来又考上了孝天师专,在四邻八乡成为美谈。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感到很荣耀,她的父母脸上也有了光彩。

梁雯她妈对梁雯尤其偏爱,把她上学时用过的课本、笔记本和作业本全部锁在一口大木箱里,悉心保存。梁雯她妈想她时,就把这些书呀本呀拿出来,双手抚摸着,一页一页地翻看。看着看着,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梁雯她妈常说:“别人家的孩子考上学之后,都把旧书卖掉,我是决不会卖的。我要把我家梁雯读过的书、写过字的本,永远留在家里,好好保存。看到这些东西,我就会想起这孩子读书学习时的艰难。”

听过梁雯趁酒性情真意切的倾诉,王加林久久难以平静。

几年不见,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大学生完全没有了踪影。他没有想到,走上工作岗位才几年时间,梁雯竟然会碰到那么多的烦心事,以至于发出“人世沧桑,世态炎凉”的感叹。

梁雯自始至终没有提起自己的婚姻和恋爱情况,这让王加林很意外,也很纳闷。他曾试图探问,但一直没有机会。因为梁雯从进门到最后离开,嘴巴一直没有停下来,根本就容不上王加林插嘴。

梁雯足足讲了两个多钟头,直到她记起公交车快要收班了,才不好意思地笑笑,结束了自己的演讲,起身告辞。

来武汉之前,王加林曾把自己写的两篇文章打印出来,带在身上,准备让梁雯转交给编辑。因为一直在当听众,他把这件重要的事情也给忘记了。

次日下午,王加林提前结束听课,打算去一趟梁雯工作单位。

他按照梁雯给的地址,转了两次公交车,一路询问着,总算找到了那家青年杂志编辑部。

不凑巧的是,梁雯不在。

编辑部工作人员告诉王加林,梁雯外出参加一个公务活动了。他于是满脸通红地走出编辑部。

返回的路上,加林很沮丧,后悔去之前没有给梁雯打个电话。

也说不清为什么,当他向别人打听梁雯时,心里感觉瘆得慌,最开始连问话的勇气都没有。他感觉自己不对劲,有点儿像《红楼梦》中的贾瑞,色胆包天,不知廉耻。

我这是怎么了?王加林问自己。我有那么温柔、美丽、贤慧的老婆,有那么聪明、漂亮、活泼、懂事的女儿,有那么温馨、甜蜜、安定、和谐的家庭,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还有什么值得三心二意的?梁雯最多也就是个异性朋友,并非什么红颜知己,更不适合做自己的情人或者伴侣。我是鬼迷心窍了么?为什么会这样执迷不悟?

唉,男女之间的事情有时就是身不由己啊!理智的力量无法把控感情的放纵奔流。王加林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害臊,为自己的花花肠子感到悲哀。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肮脏丑恶,既对不起老婆方红梅,更对不起女儿彤彤。

自己怎么会成为这样一种人呢?

为了救赎自己的灵魂,也算是给自己心灵一点儿慰藉,第二天晚上,王加林乘车到中南商业大楼,想给两个自己最亲爱的女人买点儿东西。他给女儿买了件粉红色的外套,颜色和式样都挺不错的,价格当然也不错——128元。然后,又给方红梅买了一条老虎图案的真丝围巾和一双羊皮手套。

记忆中,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大方过。以往给女儿买衣服,总认为小孩子处在身体快速发育阶段,不愿意买太贵太好的,担心穿不了多长时间就小了。花一百多块钱买一件童装,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王加林准备面授结束回家时,把这些礼物送给她们,让家里的两个女同胞高兴高兴。

他暗自下定决心,不再去找梁雯了。

他到司门口新华书店买回一张《武汉市交通旅游图》,推开平铺在床上,查找附近的名胜古迹和旅游景点。拟定了未来几天的业余活动计划,争取每天中午或者放学之后,去游览一个地方。

就这样,加林先后去了黄鹤楼公园、辛亥革命纪念馆、长春观、宝通寺和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

到了晚上,他就呆在房间里看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中央台电视剧频道每晚播放三集,看完之后,往往就快转钟了。

住在一起的十堰小伙很少落屋,对电视也不感兴趣,每天总是很晚才回来,也不知在外面干些什么。

有一天,两个拎着塑料袋的漂亮姑娘到房间来找十堰小伙,结果他不在。两位美女对王加林说,他们是华中金专的学生,也是从十堰来的,与十堰小伙是老乡。她们是应十堰小伙的邀请,来房间里洗澡的。

干部培训中心实行酒店管理,每天二十四小时有热水,既能淋浴,也能盆浴,非常方便。反正用的是酒店的热水,也不会让住客多交钱,加林二话没说,就让两个美女进了卫生间。

听着她们在里面有说有笑地洗浴,加林又想起了自己在孝天城参加自学考试,住在国光旅社的日子。同样的职后业余进修,时过境迁,特别是职业变化之后,差距是多么的大啊!

当教师时参加自学考试,经常为几块钱的报名费发愁。坐火车往返于花园镇与孝天城之间,很少购买车票,总是绕道车站附近的小巷子进出站,在列车上想方设法躲避查票的乘务员。其实,票价只要六角钱,如果侥幸逃票成功,总是高兴得什么似的。住最差的旅社,吃最简单的伙食——多半都是馒头、包子、烧饼、馄饨之类的面食。

如今呢?可谓鸟枪换炮,情况大不一样了。交学费一掷千金,住的是宾馆,吃的是小炒,还能随心所欲地到处游玩。买东西时花个几十块钱或者百把块钱,似乎是很简单、很寻常的事情。

正在他胡思乱想,独自发着感叹的时候,卫生间的门打开了。

“不好意思啊,大哥。”一个女生身上裹着浴巾,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边问王加林,“浴缸的排水孔怎么堵不上啊?”

王加林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卫生间门口。问:“我方便进来吗?”

“没关系,没关系,您进来吧!”

王加林走进卫生间,把搪瓷浴缸进水阀门后面的一个小钢丝帽拉了拉,排水孔马上就被金属铁盖堵得严严实实。

“原来机关在这里啊!”两个女生恍然大悟,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放水时,把钢丝帽按下去就行了。”王加林进一步对她们进行培训。

两个女生连声致谢。

王加林极有成就感地走出了卫生间。

再次回到沙发椅上坐下,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使用浴缸和坐便器时的情景。

从牌坊中学调到A银行孝天市支行之后,由于刚刚完成从乡村教师到银行职员的角色转换,王加林对银行业务还比较生疏,尤其是会计结算方面,可谓一片空白。

隔行如隔山。他对此深有体会,平时与别人交谈,或者开会听领导讲话时,很多名词他都是第一次听说,根本就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诸如透支呀、头寸呀、汇差呀、挤兑呀、存贷比呀、存款准备金呀、信用卡呀、呆账呀,等等。有时他虚心向别人请教,有时就靠自己翻专业书籍或者查阅金融词典。

加林还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在教育部门工作时,人们谈起钱时,用的量词主要是元、角、分,而在银行工作,人们谈起钱时,开口就是多少“万元”,或者多少“亿元”。财大气粗的风范,由此可见一斑。